斋房内的纸鸢听得元宝的话,她推门而出,晃动的身形勉强立住了,不敢相信的求证道:“是真的吗?”
元宝含着泪,“婉娘她……上吊”,后面的话已然说不出来,只能哭嚎着悲泣。
他早上去寻婉娘,在院门口呼喊了许久没人答应,他往小院走了几步,就瞧见房门大开,房梁上挂着一个人,下面倒着一个踢翻的凳子。
他被吓得翻滚在地,不敢再看,忙跑出小院喊来了人,闻讯而来的邻居壮着胆子上前去看,认出了是婉娘。
元宝初闻,登时双眼瞪大,两腿发软,他怎么也没想到过了一夜,婉娘竟然寻了短见。
慌乱中,脑海中只蹦出了一个想法,要去慈恩寺找人。
婉娘……死了。
这个认知在纸鸢脑海里回荡,像激鸣的钟声震在她的心上,她慌在原地,不知所措。
自责的情绪又涌上来,无力感将她淹没。
是她的错,昨天不应该独留婉娘在家。
司川收了拳,见到此刻纸鸢恍然无措的模样,知道她心底一定悲痛极了。
他走过去安抚道:“别慌,还没见到人,一切都说不定。”
纸鸢眨眨眼,她颤着手攀上了司川的衣袖,抬着头,望着司川。双眼露着悲戚,她试图说些什么。
衣袖被拽着,司川低头看向脸色发白的纸鸢,他知道纸鸢想什么,此刻她定是在自责昨天不应该送婉娘回去。
虽然已经猜到了结果,可司川面对着纸鸢的脸,还是不肯把话说得太死。
“别急,我们去看看。”
慈恩寺离着通济坊不远,下山的路,太阳被浓云遮蔽,往日里休憩的蝉此刻格外的聒噪,喧叫起来。
司川看向远处,目光微沉,婉娘的死,恐怕不是件好事。
一刻钟后,司川带着纸鸢和元宝到了婉娘的家里。还是那个简单的小茅屋,外面一个篱笆围拢的小院子。此时小小的院子里面挤满了人,看热闹的和心怀悲痛的人聚集其中,嘈杂和议论切切不停。
阴云的天笼罩在头顶上,是滂沱大雨的前奏。灰暗的光影,沉闷的潮湿,咸湿的泥土和空气中的血气味道混在一起,胶着不分。
纸鸢第一次讨厌起自己敏锐的嗅觉。
隔着拥挤的人群,纸鸢鼻子轻嗅,瞬间就辨认出了在场唯一个不同的“人”,她身上散着淡淡的血气,和浓烈的芬香,是腐烂的前兆。
纸鸢越过人群,向里走去。
小屋门前,一抹艳红的身影,是灰败的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婉娘,她闭着眼,脖颈间留着一道乌黑的淤痕。安详的躺在一枕草席上。一身红色的外袍,应该是她作为新嫁娘时曾经穿过的喜服。
“诶……真是可怜,丈夫下落不明,自己也跟着去了。”
是谁在可惜。
“有什么可怜,不过是失了贞的女人,自吊死了也是没有辱没夫家的颜面。”
又是谁在嘲讽。
而这些纷扰都与婉娘无关,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静静地躺着,任人评述。
乡民的嘀咕声越发刺耳。纸鸢深吸了一口气,皮肤下的血脉在躁动,愤怒的情绪在疯长。
她想为婉娘开口辩驳些什么,可她既不认识婉娘,也不知她生平几何,就是连为她说几句好像都没有立场。
可还是该说的,对于婉娘,她心有戚戚,不想再克制。
纸鸢眯起眼,喉咙间声音极低,身上溢出捕食者的肃杀,带着震慑的声音响起:“你们没有资格说她。”
身后的人,顿了顿,似乎也有些忌惮这个陌生的少女,嘀咕声愈渐小了。
天空之上,酝酿许久的雨终于酣畅的落了下来,掉在地上,化为一个个清晰的墨点。
雨水会冲散泥尘,也浇灭了闲人来凑热闹的心,那些看热闹的人纷纷拔起腿,推搡着向外跑去。混乱的中还夹杂着元宝的哭嚎:“阿奶,放开我,我不回去。”
跑动的人撞到了纸鸢的肩膀,撞得她脚步踉跄。
顷刻间拥挤的人群皆散,独留纸鸢站在小院里,雨水打在她身上,湿漉漉的。
纸鸢则浑然不觉,她的目光穿过雨雾,直直的落在婉娘脸上。
酸涩的情绪不断地膨胀。
是该惋惜呢,还是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雨水伴着风,变为斜落的大雨,吹打在婉娘的尸首上,身上艳丽的红袍着了水,变为更深的暗红色。
纸鸢心里一悸,该是保全婉娘的尸首,留给她尊严的。
她快走上前去,撑开自己外衫的衣摆,试图给婉娘撑起一片可以避雨的遮幕。
可雨越下越大,浸透了纸鸢的衣摆,汇聚的雨滴落在了婉娘的脸上。纸鸢急的惶惶无措,抿着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忽然,身上的雨消失了,头顶上出现了一把硕大的油纸伞,巨大的伞面将纸鸢和婉娘都笼罩在伞下,分割成两个世界。
而执伞之人,站在伞外。
纸鸢仰着头,伞沿阻碍了视线,只能看到司川清隽的下颌。
她问:“下雨了,我们能把婉娘抬进屋子里吗?”
淅沥沥的雨水打在伞面上,绽成一个个水花,滋扰着人的耳朵,伞面下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过来。
司川陡然发觉,就算看不到,他也可以脑补出纸鸢此时说话的语气。
心跳突然停了一拍,隐秘的,可司川却觉察到了。
他顿了顿,“还不行。”
他过来后就进了屋内盘查,可没有发现异样,没有搏动的痕迹,上吊的绳子是院子用来捆柴的。看来婉娘的死,是自尽,而不是他杀。
这样,便真的是死无对证了,不知道王纯正对于宋子章那边要如何查下去,如果必要的话,他会出手。
怕伞下的人失望,司川又补充道:“出了人命案,要等仵作验尸之后,才能对尸体进行处理,估计大理寺的人快到了。”
雨下的更大了,倾盆的雨沿着茅屋的房沿,划过油纸伞的伞面,汇聚成小溪,流淌在院门前聚成了一个小水洼。
王纯正一行人在这如烟的骤雨中踏水而来。他身上披着蓑衣,后面跟着大理寺卿沈啄还有一干官署衙役等。
而那日在大理寺审问宋子章时,宋子章无意间透漏出的一句“他丈夫把她抵给了我”,引起了王纯正的警觉。是以调查了江武的活动。
他顺着婉娘的丈夫江武这条线查出来,江武曾在长安城内的渠广质库内借过银子,用于赌钱。如今江武失踪。
昨晚长安城郊发现了一具尸体,因为面部被野狗啃噬,已经无法辨认身份,排查后怀疑是失踪的江武。所以要让婉娘去辨认。
可没想到,婉娘竟然死了。
王纯正步入小院,赫然看见房沿下,那具放在地上的尸首。他不禁扼腕叹息,线索就这样断了。
大理寺的仵作已经走上前去,准备验尸。
纸鸢侧开身来让路,站在了屋檐下,飘动的裙摆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端持着哀婉的侧脸,静静地沉眸,如一副墨画。
王纯正听着下面的人回禀婉娘的情况,忽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他走了过去,似乎是不忍打扰这份宁静,他轻轻的问道:“还不是姑娘是谁,竟然出现在这里?”
“纸鸢。”
身侧一声清平的声音回答了王纯正的问题。
王纯正回头一看,差异的问道:“司川,你怎么在这?怎么衣衫都湿透了。”
“纸鸢和婉娘认识,婉娘故去,她作为朋友过来祭拜。”
司川刚才去放了伞,回来便看见王纯正朝着纸鸢走了过来。同为挚友,他当然明白王纯正几次来找纸鸢搭话意味着什么。
可他还是下意识出了口,径自替纸鸢做了回答。
或许,是因为现在一切还没落定,他没有完全掌握纸鸢,不愿意别人来接触她。又或许,是藏在角落里不肯直面的隐晦情愫。
王纯正脸上摆出了认真的神情,他也懂司川这话的意味,看向了司川。
一刻后,京兆尹和大理寺,仵作简单查验了一番。得出了结论,“自缢而亡。”
四个字了断了婉娘的一生,既然结了案,大理寺官署的人就走了。
王纯正虽然不甘心可也没有办法,自己看过了,并无他杀迹象,人死不能复生,他还得想着其他的路子去查宋子章。
雨水渐歇,扫得天地风纯气清。纸鸢上去给婉娘洁了面。
按照长安城内的风俗,人死后,停尸三天再入土安葬。可婉娘未生得儿女,家中也无长辈,唯一的亲眷江武还失踪了。连收敛下葬的棺椁都没有,更遑论祭祀用的贡品。
“要不就草席子卷着,找个地方埋了吧。”留下来负责处理后事的小吏建议道。
纸鸢听着,默默的从衣袖里掏出最后一柄金钗递了过去,原本是打算回家的路上用的,现在有更需要它的地方。
那小吏接过,不久有凶肆铺的人抬着棺木过来,一并带了些香烛纸钱。手脚麻利的搭好了一个简易的灵堂。
火盆里,燃烧的纸钱,悠悠的烟火后是纯黑的棺木,婉娘就在里面。
司川轻轻提醒了纸鸢,“走吧,已经很晚了。”
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转,片刻又恢复了正常,纸鸢朝着司川微微笑着,轻声回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