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阳武馆的后院里，一张石桌静静放在院中。墙角的杂草随着微风摇头摆脑，跟着一同静不下心的还有此刻趴在石桌上的钟萋。前院里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嘈杂的刀枪剑戟对撞的声响，那是武馆里还在认真练功的师兄弟们。

钟萋趴在桌上，眼神定定地看向眼前放着的素扇。那日里她和谢明没头没尾的不欢而散之下，她再回神的时候，这扇子就已经跟着自己回了家。

她其实也没想到谢明会说出这样的话。喜欢么？她还真不知道。当初许嫣曾抓住的线头在后来孟野的开导下，如同一阵流云一般散去。她确实是清楚了自己的内心所想；只是，她那时却也犯了个错，一言以蔽之，她也将谢明笔下呈现出来的感情同她一般，当成了那迷糊不清无法判断的误解。

可是，谢明却要比她看得更加清楚，他清楚明白自己对于钟萋是如何的想法，怀抱着如何的感情。

就在钟萋盯着那素扇不停叹气的时候，许嫣悠悠然拎了篮子走进了后院，坐在了钟萋身边。钟萋下意识朝那篮子里看了一眼，却发现那篮子里全是各种她叫不上名字的植物。

她这才抬起了点儿气力看向许嫣，伸手指指那篮子：“阿嫣，你这都是些什么啊？”

许嫣看她一眼，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素扇：“也没什么，就是一些草药罢了。”

自那次受伤休养以来，许嫣心里便暗暗下了决心，开始学习简单的医药知识。这样一来，每日里的安排倒也紧张了些许。

一边陪着许家众人虚与委蛇，一边又继续学着那些个书本学问，武功药学。

自那之后，许嫣来往泽阳武馆的次数便多了起来。渐渐地，武馆上下师兄弟也都能和她打个照面，互相点头示意；有热情一些的总会顶上一张灿烂的笑脸朝许嫣招呼：“哟！许家妹子又来找小师妹了啊！”

对此，许嫣往往含笑点点头，不做应答。

“先别说我了，你那好友既已经来了泽阳，想来这扇子该是他的了。”许嫣打开扇面，看着那素雅至极的扇面淡淡开口。

钟萋点点头，似乎不知道该怎样接这话了似的一语不发起来。许嫣转头看她的时候正发觉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虫豸。

许嫣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折扇：“他可曾对你说了些什么？”

钟萋又抬眼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许嫣只觉钟萋这副模样多少逗乐，低低笑了几声十指交叉搭在了桌上：“既然萋萋不好说，那我便来猜猜可好。”看着钟萋的神情没有变化，许嫣倒也放开了去猜测：“能让你这般纠结，想来应该不是很容易便能处理的事情。嗯...上次萋萋这般犹豫不决还是因为那字迹。那么....”

许嫣停顿了一瞬，抬头去看钟萋的脸色，却见少女半张脸已经红了个彻底。她这才收敛了面上的随意，认真道：“他莫不是说了他心悦你这种话？”

钟萋闻言，瞳孔翕张。许嫣便知道自己这话是一语中的了。

她轻叹了口气：“萋萋，那时你不清楚你的内心所想，无法坦荡面对他；后来你便也想明白，认为你自己与他是好友，是尺素相结的知己。可如今，你却又因为他的一句话而迷茫不清。萋萋，那我便认真问你一句。”纤纤细指点上钟萋心口的位置：“你可曾真正看清你自己的内心？”

许嫣一番话这才似乎让钟萋有些明白，原来她自始至终从没想清楚自己的内心究竟如何，自己究竟对谢明是怎样的感情。许嫣说她可能有意，于是她便开始纠结；孟野说那不算有意，于是她便放下了心；可此时谢明再度提起了这件事，不同于许嫣自己的猜想，不同于孟野的理解，这是谢明自己说出口的，他站在自己面前，亲自告诉自己“我心悦你”。

钟萋便又开始纠结，她这时候才仿佛真正察觉到，原来自己并不明白自己的内心。她不似许嫣，小小年纪便知世故，懂人心凉薄；也不似孟野，认真感受着那些自己所不懂的东西；更不似谢明，对自己的内心所想是那般透彻。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她看向许嫣，颇有些认真严肃：“那我，又该如何才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呢？”

许嫣摇摇头：“这得你自己思索，其他人没有办法的。我能做的也只有陪在你身边，陪你一同寻找你内心深处的想法。若你真有了思量，那便从如何认清你心中的感情入手吧！”

她从手边的篮子里挑挑拣拣片刻，捡出一枝艾草来：“过几日便是端午庙会了，也许这是个可以认清自己的机会也说不定。”

钟萋接过许嫣递过来的艾草，认真思索了片刻，才终于是握紧了手上的艾草。

泽阳城的端午和其他地方的端午差不了多少。若要说有哪里不同，估摸着便是那满街飘着艾草香的香囊，以及城南边的那座不知道从何时有的小庙了。

小庙不大，也没个名字，内里神龛上不知道供奉着哪路神仙，泥捏的雕塑底下已经有了些许裂缝。没人知道小庙是从何时建成的，也没人知道这小庙最初建立的意义是如何。

甚至是神龛上那端坐着的平日里落了灰的神像，人们也分辨不出来个男和女。

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逢年过节便要来拜一拜这庙里神仙，以祈求来日风调雨顺，万事祥和。也不知道那些个祈愿究竟有几个是被这个遗忘了的神仙给实现的，这规矩却是一代传一代，就这么传了下来。

临到庙会的那一日，钟萋便将谢明寻了个由头约了出来，名义上是说让他与许嫣、孟野几人相识，实际也只不是想借此认真问问自己，究竟是何想法。

谢明自那日城西一别，便也有些不太自然起来。只是他又与钟萋有所不同。在不明确钟萋心意的日子里，他也没敢贸然出现在钟萋身边，他生怕自己的突然出现加重了钟萋的焦虑情绪，导致这一事往他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下去。

只是，在他还思量何时与钟萋再见是为上选的时候，便先收到了钟萋的邀约来信。

谢明是在某个云雾缭绕的粽子摊位上找到钟萋的。彼时钟萋正将手中的筷子递给身旁的许嫣，两人正对面坐着大快朵颐的孟野。待他走近，鼻尖便萦绕上一股子挥散不去的淡淡桂花香。搭配着这一路走来随处可见的艾草，整个街巷中便浮上了几分清甜的草木香气。

让谢明有些恍惚，西南湿润多毒虫，这般清透的感觉并非没有，只是太过于稀少。

钟萋一抬头便看见了定定立在街上的人，忙抬起手来招呼他走近。

等到谢明真走近了坐下，一一见过桌边几人。桌上的氛围便又变了不少。

孟野悄悄打量着身旁的少年，比他年纪大上几岁。样貌气度也比之普通人超出几分。可孟野却没来由对于身旁这人有些不喜。其实也算不上不喜，只是觉得这人不似面上这般气质温和。于是，他便多看了谢明几眼。

与之相较之下，许嫣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谢明的到来，依旧淡淡地低头品尝着自己碗中的桂花甜粽；只最开始谢明落座之际抬眼朝他点点头算作打招呼。随后便也不再多说其他。对视之际她或多或少看清了谢明的面貌。

谢明也不在乎此间氛围的尴尬，只低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香囊递与钟萋。

钟萋低头看去，那是个做成了长命锁模样的香囊，底边坠着流苏穗子，一面绣上“平安喜乐”四字，另一面是只软白的兔子，模样可爱。

“这个送与你，刚来的路上偶然看见了它，觉得与你甚为相配，也算是个好寓意了。”谢明神情自然，没半点儿尴尬神色。似乎那日里口吐真言的人不是他一般。

钟萋只觉那香囊好似烫手山芋一般，此刻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直到边上小儿又端上一碗桂花甜粽放在谢明面前，她才在一片混乱之中接过了那个香囊，浅浅道了声谢。

孟野似乎这才察觉出来身边二人不太对劲，视线在二人中间逡巡了一个来回，心里这才下了定论：这谢明当是喜欢他阿姐的。只是他阿姐么？

他抬头看向钟萋，内心感叹：怕是她自己也还不清楚。

确实如孟野所说，此刻跟随着人流一同前往城南小庙的钟萋还不清楚。她身旁谢明时不时替她伸手挡开杂乱的人群。身后不远处跟着许嫣和孟野两人。

孟野凑近了许嫣几分好奇道：“这个谢明，是不是喜欢我阿姐啊？”

许嫣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权当做没听见这话。孟野没听到回答，也只当自己猜测对了，又继续跟在两人身后观察着。

钟萋想了许久，才悠悠开口：“谢明，你那日说你心悦我，可我想问问你，你喜欢我什么呢？我们相识并不久远。”

谢明耳边皆是嘈杂的人群喧嚷声，等反应过来之时，钟萋已经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了。他这才后知后觉钟萋的问题。

闻言，他只微微摇了摇头：“阿萋，有人于人群中一眼便找出了一生所爱；有人蹉跎半生也未能求得爱之一字。我不想做那后者，好在我也十分幸运，能于人海之中寻得阿萋。”

钟萋闻言，只觉谢明的话虽然巧妙，可却还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她摇摇头：“可你喜欢我什么呢？人皆有不同，或单纯或深沉，或聪慧或明悟。我在你眼中，又是什么模样呢？”

“虽相识短暂，但阿萋在我眼中活泼灵动，纯善可爱；是与其他女子不同的。”谢明的回答简洁但明晰：“只是若要真问我喜欢阿萋哪一处，我却是说不上来个所以然的。若非要说，我便只能说是阿萋，我便喜欢。”

钟萋听了谢明的回答，没应任何话。二人一路静默走到城南小庙处。

线香带着钟鸣礼佛的肃穆感在空中悠悠飘荡开。小庙里已经有了许多人，皆神情庄重手持几根檀香朝着那被风沙蚀刻看不清楚面孔的雕塑祭拜着。

钟萋向来不怎么喜欢这破落小庙，总觉得它十分怪异。可此时真正走到了那神像底下，她才觉得自己以往的认识似乎错得离谱。

神像虽然面容已经不清，但它周身散发出来的神圣感却是令人心头震颤的。破裂的底座，萧索的小庙，连它自己本身都看着是那般没落。可就是这般不起眼的存在却散发出来不可言说的神圣肃穆。

钟萋这才静下心来抬眼看着神龛之上的神像，末了，双手合十跪在了地上的蒲团之上。

她要许个什么样子的愿景呢？

那便祝愿她能够一生顺遂，亲朋好友平安喜乐。

等出了小庙，钟萋抬头望向头顶刺眼的眼光，伸手抚上心口位置，是那般平静。

她道：“谢明，我想清楚了。我对你没有除好友之外的想法。”

谢明站在她身后静静听着，钟萋没有回头，便也不知道谢明此刻的表情：“阿萋，难道连个机会都不给我么？”

“谢明，我虽心迹难明，可我却也知道，若是真答应了你。我们往后，怕是真的难能再成好友。如此是对你好，也是对我好。”

端午结束的仓皇，之后谢明便跟随着押镖队伍回了西南。他离去那日，钟萋没去送他。

依旧是那张石桌，许嫣看着钟萋的一派平静，沉默了半晌这才疑惑发问：“萋萋，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她现下有些看不明白钟萋的想法了。

钟萋却只是摇摇头：“阿嫣，很奇怪。我曾也对谢明有过心头怦然。可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再见他时，便除了故人相见的喜悦便只剩尴尬。端午那日我曾问他，他为何心悦于我，又是喜欢我哪一点。他都说得不错。”

许嫣认真听着，却见钟萋托了腮继续道：“可我问他，是想听他说说他眼中的我与旁人眼中的我究竟差别在哪里。那些街头闲话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可他说的，与旁人眼里的我似乎差别并不大。他说只要是我，他都喜欢。可是这话本身就不对。喜恶一体两面，怎么会出现全都喜欢这样的存在呢？我爹也十分喜欢我娘，可我娘的有些做法他却是不认同的。”

“这很奇怪，阿嫣。那时我从庙里走出来，便有一个想法出现在我心里：他口中的爱慕究竟与我有多重要呢？我仔细想来便觉得他的感情来得是那么没有理由。他的话是那般笼统又自恃清高，我不喜欢。总觉得在他表达爱意的话里我的存在是那般渺小微弱。”

“我曾觉得，我应当是喜欢着他的，只是有了好友身份的掩盖，我的情意便不那么明显了。所以，我才能那般纠结。可那日里我听了他的话，心底里却没有太多喜悦，我只觉得他说的话虽然真诚但也油滑，一句一语都是那么模糊。若我还喜欢着他，那我应当会为了他的话觉得心头喜悦的。可我现在没有。”

钟萋回望许嫣，眼神清明：“我便想着，我应当是不喜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