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清晰的视野里,是明镜最牵肠挂肚的脸。
他亲眼看着那张脸上的表情从担忧变成欣喜,甚至眼眶发红,一时有些恍惚。
钟丞……竟然会为他红了眼眶?
自己是在做梦吗?
啊,好痛,全身都痛。
怎么回事?
哦,对,是阿慕尔那个混蛋出尔反尔,说放他们走,又在岛上布满了地雷……
……不,不对,是他和钟丞活下来了,可是钟丞一直昏迷不醒,然后他潜入钟丞梦里……
然后……?
高烧般浑浑噩噩的脑袋和一波接着一波的剧痛让明镜几乎无法思考。但是方才短暂的思考已经让他明白,在他弄清自己的情况前,不可以乱开口。
因为他还有着另一个身份,池念。
“池念?池念你还好吗?醒醒!你快醒醒!别闭上眼睛!池念!”
耳畔响起钟丞的声音,很遥远,伴着巨大的回响,像是隔了什么东西。
可若说听不分明,那声音里的急切,却又那么分明。
“快,把这个喝下去!喝下去你就会好了!”
明镜感觉自己被钟丞扶起来一点,在钟丞满是担忧的目光中,艰难地咽下他灌进自己口中的液体。
又是神仙水吗?
钟丞……很信这个东西啊……
“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我求求你,别死……千万别死!”
明镜费力地睁大眼睛看着钟丞,眼睁睁地看着那片晶莹的液体浮出,覆盖了整片眼膜,然后又汇聚,啪地,滴落。
轻轻落在他脸上。
狠狠砸在他心上。
在他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钟丞,哭了?
他为自己,哭了?
明镜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
但更多的,是手足无措。
他把钟丞弄哭了。
他竟然把那个缺乏人类正常情感的钟丞弄哭了。
他是何等的罪人!
“别哭……”
明镜张开唇,却是连气音都发不出来。
他想为钟丞拭泪,手臂却完全不听使唤。
他怎么把他弄哭了呢?
那可是钟丞啊,到底是怎样的伤心,才会让他落泪?
许是太过心急,明镜只觉得自己一口气没缓过来,便再度没了意识。
-
再次苏醒过来,明镜费力地眨了好几次眼,眼前的人还是面容模糊到几乎只能看出一个轮廓。
终于重新启动的大脑解析了一下当前环境,告诉明镜,不是你的视力退化,只是因为,天黑了。
一轮圆月,正悬挂在窗外。
“醒了?还好吗?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嗯?”
熟悉的音色,却是异常陌生的口吻。
轻柔。太轻柔了。
“……钟丞?”明镜试着唤。
“嗯,我在。”温柔到滴水。
明镜想自己大概是在做梦。
可既然是如此美梦,他为什么要自虐般地叫自己浑身剧痛?
“这是哪儿?我怎么了?”明镜费力地问到。
说实话,如此温柔如水的钟丞确实让他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了。
“研究所内突然爆炸,你被炸伤了。”钟丞跪坐在明镜身边,垂下眸子喏喏,“都是我的错……”
研究所内……爆炸……
明镜费力地思索一阵,终于想起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也明白过来,自己没被炸回现实,自己还在钟丞梦里。
“你……伤没伤……”明镜费力地问。
钟丞急忙摇头,俯身说道:“我没事!我很好!”
虽然逆着月光,看得不甚分明,但瞧着钟丞的动作,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
真是太好了。
明镜露出一个舒心的浅笑。
很明显的,对面的人呼吸一滞。
明镜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
又怎么了?
“对不起……”钟丞开口,沾了一丝哭腔。
明镜慌忙想抬起右手,也是靠近钟丞的那只手,可是完全不听使唤,只能改用左侧。
看到明镜动作的钟丞急忙双手握住他的左手,满是焦急担忧的声线中夹杂着哽咽,“你要做什么?你伤得很重,最好不要乱动。你想做什么,告诉我?”
左侧手虽然能动,却也不是那么听使唤,只是勾勾手指,却像提起百斤重物一样费力。
明镜弯曲手指,轻轻勾住钟丞的手,“别哭。”
钟丞没说话,但是用力握紧了明镜的手。
明镜好希望有盏灯,好叫他看看,钟丞现在的神情。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自己不过是被炸伤了而已,为什么能引发钟丞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
托钟丞、这个世界的“神”的福,浑浑噩噩又睡了一觉,再次苏醒过来的明镜觉得自己好多了。
至少,从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撕扯状态中脱离出来了。
疼痛虽然缓解不少,但想自如活动,基本还是痴人说梦。
钟丞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明镜问他背着的那个少年怎么样了,钟丞说少年没事,他护送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他自己回家去了。
明镜很高兴,问钟丞一个人怎么把他们两个都带出来的,钟丞要他管好自己,别瞎操心。
明镜安静了一会儿,又说,他放走的那群实验体中,没有胡达婆婆的儿子雅赞。难道就那么寸,就在行动的前几天,雅赞死了?
钟丞还是叫他管好自己,别想那么多。
明镜又忍不住问起莲莲和胡达婆婆,钟丞说他去看过了,胡达婆婆那里很安全,莲莲也跟胡达婆婆相处得很好,叫明镜别担心。
刚刚放下心来的明镜又作势要起,扯着钟丞的手臂紧张地问硬盘还在吗?有没有在爆炸中损坏?
钟丞略带叹息地说,他看到被明镜藏在衣服内里的硬盘了,猜到里边应该就是他们要拿的资料。可是明镜重伤,他哪里顾得上资料的事。
明镜忙说他已经没事了,公开资料越早越好,要钟丞带上硬盘找个地方散播出去。钟丞说你还需要人照顾,明镜坚持说不需要。钟丞说:“那好,你去拿那瓶水喝给我看。”
钟丞新找的这间小废屋不大,从这头走到那头不过五步的距离。但明镜知道,他会走的很困难。因为他现在右腿不能动,左腿又没有足够的力量。
可说到底,不过五步而已。不,房间宽度是五步,他离那瓶水,不过三步。
明镜拒绝了钟丞伸过来搀扶的手臂,誓要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就一定能办到。
在连续摔了两次后,明镜已经彻底没了继续尝试站起来的力气。
他知道,他刚刚摔倒的样子很狼狈、很难看。让他不自觉地回忆起在天堂岛上刚刚被从“地狱”里放出来的时候……
那些不堪的回忆让他气急败坏地拒绝着钟丞伸过来的手。
趴在地上狗一样地喘息片刻,明镜低声说:“对不起。”
他竟然冲钟丞胡乱发脾气?到底是在发什么疯?
钟丞有些无措地站在明镜身边,摇着头近乎祈求,“别再试了……让我看看你的伤有没有裂开,好不好?”
明镜没吭声,把头埋在臂弯里闭目休息片刻,然后咬着牙,用还有一点点力气的左侧手脚,一寸寸地爬。
短短三步,不足一米。再去掉手臂伸长的距离,短短半米,他爬爬停停,用了半个小时。右侧躯干处的纱布晕开一片血红。
“你看,我拿到了!”
明镜用指尖费力地勾过水瓶,侧过身兴高采烈地举给钟丞看。
又在对上那道泪痕时,笑容僵住,慌乱不已。
他……又把钟丞弄哭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钟丞慌忙把头扭向一边,飞速抬手抹了一把,追到明镜身边,不由分说把人按平,“你这里渗血了,给我看看。”
明镜盯着钟丞发红的眼眶,完全没了之前的驴脾气,乖乖躺着任钟丞摆弄。
“得重新包扎。”钟丞说。
“对不起……”明镜小心翼翼。
钟丞看看他,摇头。
包扎完了,明镜被钟丞半扶起来靠着破败的墙壁坐着,跟跪坐在他身边的钟丞大眼儿瞪小眼儿。
“为什么……”明镜忍不住问。
眼圈绯色未消的钟丞投以疑问的眼神。
“你……应该不是会这么轻易……哭……”明镜小心翼翼。
钟丞红着眼睛看他,片刻后终于薄唇微张。
明镜紧张地等待着。
又过了几秒,钟丞终于开口。
说的却不是明镜想要的回答。
“你真的能自己照顾自己?”
明镜愣了一下,按下心底的失望,捞过一旁的水瓶举给钟丞看,然后笑道:“你不是又给我灌了神仙水?没被毒死,自然就能活下去。”
钟丞:“……”
“去做你该做的事,我可以照顾好自己。”明镜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不定等你散布完资料回来,我就已经活蹦乱跳了?”
钟丞看看他,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然后站起身,收拾行囊。
“我去去就回。”他说。
明镜点头,“小心。”
钟丞看着他,眸中似有万般不舍。而后似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般转身离去。
明镜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想出声叫住钟丞。
可还没等他叫,钟丞又停了下来。
不过他没回身,只是半侧过脸。
明镜莫名有些紧张。
“池念?”钟丞叫他的名字。
“……啊?”明镜慢半拍地回应。
还有些迷糊的脑子差点忘了这个假名。
“你的真名是什么?”钟丞问。
明镜的心蓦地跳空一拍。
真名?什么真名?
钟丞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可是似是并不需要他回答般,钟丞不过停顿了两三秒,便说:“照顾好自己。”而后便离开了。
徒留明镜一人百思不得其解。
时间在疼痛的折磨中缓慢流动。
明镜开始忍不住地想莲莲。如果莲莲在,加上神仙水,自己大概已经痊愈了。
但是莲莲不在也好。照自己目前这伤势,如果让莲莲为自己疗伤,对莲莲也是不小的损耗。
莲莲、阿丞……
阿丞、莲莲……
疼痛不断消解着明镜的气力,虽然他有给自己补充水分和食物,但还是抵不住浑浑噩噩地又睡了几次。
阳光穿透窗子落在地上的光影变了又变。可是直到再次睁眼,窗外一片漆黑,只有点点星光,明镜才惊觉事情不对劲。
阿丞怎么还没回来?!
可不管怎么焦急如焚,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明镜只能坐在小废屋里苦挨时间。
一夜过去了,钟丞没有回来。
又是一天过去了,钟丞还没回来。
没有莲莲,明镜只能燃烧自己的小宇宙,靠自身意念施加“魔法”,以加快自愈。可他不是这个世界的“神”,想要逆天而行,显然阻碍重重。是以直到第二天傍晚,他也只能拖拉着右腿,磕磕绊绊地走。
可他已经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明镜扶着墙走出小废屋,在路过窗子时,愕然驻足,带着满脸惊惶,缓缓转过身,看向玻璃窗上,映着的自己。
绷带缠了左半边脸,和右半边的身子、手脚。
他为了伪装当地人给自己变的深眼窝和棕色皮肤不见了。
没错,玻璃上映着的,是明镜。
准确地说,是天堂岛时期的明镜。
明镜死死盯着玻璃窗上那个他曾无数次对着镜子凝视过的人像,那个叫他砸了无数面镜子的人像,那个叫他疯狂想从自己的脑海中挖除却一直深深烙印在脑海中的人像。
双唇止不住地发颤。
巧合吗?研究所里的爆炸,怎么就那么巧的,炸伤了他的左脸和右半身?
就算真的炸伤了这些地方,怎么这包扎后的木乃伊模样,竟与那时一模一样?
这绷带,可是钟丞亲手为他缠的。
而且,那张接近基尔蒂人的脸,是特殊训练的成果,并不会因为意识朦胧而“魔法失效”。即是说,只要不是明镜刻意发动意念解除,就能一直维持那张面容。
而现在,“魔法”却被破除了。
能做到这种事的人,只有钟丞。
【池念?你的真名是什么?】
……他,认出自己了?
所以,他才没有回来?
明镜如遇雷击,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地。
可下一瞬,他又紧紧抓住窗沿,猛地抬起头来。
眸中,是迸裂的火光。
不……不对!
钟丞,哭了。他对着这样的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