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莉觉得自己倒霉至极，而神使无疑就是她的霉星。

不仅被吐了一身，掉进海里，也钓不了鱼了，还被这个可恶的女人大老远拖去“断塔”。

所谓“断塔”，原本是一座位于旧历魔族帝国都城的超级图书馆，号称无所不包、收尽天下知识的“通天塔”。等到末世降临，帝国的一切被毁，“通天塔”也轰然倒塌，沦为现在散落于荒凉大地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残垣断壁，只有原建筑的基底三层还相对完好地伫立原处，是为“断塔”。

断塔三层储存着许多记载了珍贵魔法信息的石板，特别是一些禁术。聪慧的魔族术师们发明了压缩魔法信息的特殊咒文编码，将它们刻在施下保护法术的石板上，能够保存很久而不怕损毁，而且一次能储存非常可观的信息量。

神使身为世上最强者，不仅是靠拥有牧魂杖那样的神器，自身也既精通近战，又擅长各种灵力操控技艺，是个天才的术士。寻常的灵力法术和魔法她都能熟练掌握，现在居然要去断塔，而且很清楚目标的要去第三层。

普莉有点好奇了：“臭神使，你到底要做什么魔药，还得大老远跑来断塔找资料？难不成你真是被谁暗算受了内伤，神杖都被抢了？啧啧，真惨。”

嘴上说着“真惨”，但语气堪称幸灾乐祸。

这会儿，两个人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临近中午，阳光越发惨白，而经行宽广的荒漠地带，风沙也一阵阵来得猛烈。神使早被有点洁癖的普莉拽回住处换了身衣服，连那身有点来头的黑斗篷也给魔鬼小姐强硬地抢去泡过了水，正挂在外头晒着。现在出远门只好临时罩了件普莉的长披风，但由于缺少兜帽，风沙吹在脸上、落在头发上，也叫人难受得不想开口。

见神使不答，普莉自顾自遐想下去：“怎么，总不会连修为都废了吧？哎，说起来我感觉你早上那一掌确实比起以前差了很多啊？可别说是晕船，灵脉总不会随便变弱吧，但我召唤灵器的时候感应到你的灵脉好像是薄弱了不少？”

神使兀自向前，皱了皱眉头。当初这家伙就这么聒噪吗？

“噢！该不会、该不会，你是中了什么蛊毒，灵脉都要废了？所以实在找不到办法，只能回魔族大陆赌赌魔族帝国的遗产？嘤嘤嘤，好可怜哇！这叫什么，‘天下第一高手，一朝失足终成废物’？哇，忍不住了，太惨了，魔鬼都想哭哭，呜嘤……”

身边红发魔鬼一边夸张地掏出一张手绢擦并不存在的眼泪，一边故作抽抽噎噎的样子，不住地用手抹脸，其实是遮去上扬得过于过分的嘴角。

也许是她的演技过于让人不舒服，神使忍不住回过头瞄她一眼，这才惊觉熟悉这里环境的普莉早展开了结界飞在里头，还有点晕船后遗症的神使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还有这招，赶紧也回头默默展开了个防风结界。

周身原本呼啸着的烈风安静下来，神使感觉稍微轻松了些，却依旧懒得搭理自嗨着的魔鬼。

果然过了一会儿，普莉觉得没趣，放平羽翼，挨近神使，撞了她一下：“喂，你要我帮忙又不说帮什么忙，我凭什么帮你？”

“你又愿意帮我了？”神使扭头瞥她一眼，脸上表情依旧冷淡，却也微微翘起嘴角，看上去真有些嘲讽感。

普莉看她这副要笑不笑的表情就恼火：“没有！谁要帮你！我就随口一问——哎，你不觉得你这人做事特别无耻特别过分么，求人帮忙该是那种态度？二话不说，上来就要跟你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帮忙，又不说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这态度，就我那几个猪脑子的小弟都不会帮你！真是厚颜无耻，想不通你哪来的脸嘲讽我……”

神使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我什么时候嘲讽你了？说了我会礼尚往来，这就是一笔交易，你不愿意大可不做。”

普莉窝火：“‘交易’？那好，我可以指定我的交易要求吗？你现在快点去查清楚魔药配方，我把这大陆上有的材料都找给你，你就早日滚蛋，留在这里的期间也别来烦我，怎么样？”

神使抿唇一笑：“这更好。我只记得魔药要至少熬满三个月，药材复杂而稀有，本来只想麻烦你一点小事，没想到你还赶着帮我找所有材料。那简直太好了，可省了我不少麻烦！等我把配方给了你就在断塔住着，等你的好消息了。”

话音刚落，红发魔鬼立刻炸毛：“混账，我才不会帮你找！一件药材都别想！我回去了！”

当真赌气地转身就要飞走。她觉得自己也是傻，混账神使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本来就没必要跟她出来。

“普莉！”

身后神使有些急切的喊声被风吹散，红发魔鬼飞了一阵没理那人，以体现自己的决心威吓那讨厌的女人。

哼，想不到她真的说走就走，一点也不在乎不要脸神使的事吧？

又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飞得也够远了，想想说不定性格恶劣的神使也反悔了，那么急，指不定真有只能由她做到的事，就拍拍翅膀调头回去，想看看神使被急得难受的样子取乐。

却不想追了一段比自己预想中更长的路，才跟上完全没停步、独自走得稳稳当当的神使。

普莉跟着那女人晃了一会儿，那向来敏锐的女人倒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存在，不禁气得暴怒，降下去从背后踹她。

神使这时又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在普莉的脚就要碰到披风时突然侧身，伸手抓住她的小腿一拽，将魔鬼一把拉进自己的结界里。

“喂！你……！”

普莉冷不防被拽下来，跟着惯性往前一个猛冲，差点扑倒，却被神使用左臂揽住了腰间，这才没摔个狗啃泥。

“不是说要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久别重逢，你就这么想我，嗯？”更糟糕的是，白发女人勾起她的下巴，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似乎是真的觉得有趣，多带了一丝宠溺。

就好像……在逗一条傻狗。

普莉望着她的笑容愣了一下，接着一把拍开她的手，收了羽翼落在地上，又退后两步和她拉开距离，抱起双臂咬牙切齿：“阁下有病就去治，我只有想把你挫骨扬灰想得不得了。”

神使两手一摊：“啊，可以说我就是来这里治病的。”

普莉手指一揪袖子，笑得十分用力：“哈、哈！那你可真会找大夫。治病？本大爷只治两种人，一种是死人，一种是将要死的人，我看您老人家比较像后一种。”

普莉的一位母亲，是过去旧历时代妖魔世界知名的吸血鬼死灵法师，把死灵法术玩到极致的天才魔法师。虽然她年少时，母亲们就因末世降临而双双殉情长眠，并没来得及教她多少，但好歹她也利用母亲留下的遗物和生前的著作，学了些皮毛。

比如召唤死灵这种基础还是能做到的，或者是把活人杀了做成死灵傀儡、固定在一个半死不活的状态制成僵尸仆役。

修罗顽劣的性子作祟，她甚至摸着下巴快速打量起神使的浑身上下，想象起如果把这可恶的家伙做成顺从自己一切命令的僵尸会怎么样，想想让神使给自己提鞋、喊她老大、做鬼脸扮丑角逗趣她，甚至让这一天到晚顶着张禁欲冷漠脸的女人裸奔卖傻……心里还有点小暗爽。

不过目光真扫到神使那张平静秀丽的脸，以及那正淡淡地望着她的灰眼睛……普莉又一时心虚，咂咂嘴顿感无趣。

还是把她撕了喂鱼比较爽快，把仇人留在身边看着碍眼，膈应。

神使这回没笑，盯着普莉看了两秒，淡道：“我倒是想。”

话音一落，普莉沉浸幻想导致的嘴角偷笑也敛起来了。

她大大咧咧又有点孩子气的死要面子，又不是真傻，神使的意思她一听就懂。

“……你该不会，想找的是‘化魂药’吧？”

对，神使之所以是“神使”，不止是她有能足以弑神的强大力量，更是因为她持有的那根牧魂杖，相传是真正的神器，由创世神制造、只有它所承认的主人才能发挥力量，是守护世界万物灵力的“根源”所在，所谓“神域”的钥匙。

而得到牧魂杖的主人，相当于得到了神域的认可，拥有不死不朽之身。即便被四分五裂，拼起来还能复活，灵魂亦能不灭。

或许她是真的想死。

普莉忽然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衣襟，神色认真到有点凶恶地回盯住她。

“传说，只有‘化魂药’能让死去的灵魂瞬间灰飞烟灭，但也无法回到‘根源’，永不超生，这么一来，再根深蒂固的魂契都会无效。但那鬼玩意我妈都不敢碰！那东西违逆天道，说白了和‘祂’给我们种的魂契是同源！指不定祂的魂契有什么特别之处，你用了那东西也会有更麻烦的后果！”

但那女人只是静静地望了她一会儿，轻笑一声：“谢谢你的关心，普莉。”

普莉一愣，烫手似的，连忙把她往前一推：“谁他妈关心你了？什么破‘神使’，有那个魂契在，你就跟本大爷一样，都是人见人打的修罗！本大爷关心的是修罗魂契，你少自作多情！你真想死就把脑袋伸过来，本大爷帮你砍！”

神使站定，微微点头，整整领口，笑容浅淡却明显：“嗯。”

普莉恼火，憋着口气，呆了半秒，干巴巴地再强调：“我担心的是魂契和那个禁药有特殊联系。我警告你，你可别乱试，否则到时候自己死不成还给我们添乱子，那我绝饶不了你！”

神使摇头，莞尔：“放心，我的使命还没完成，再想不开也不到那个时候。我这次过来，想炼制的是‘洛托斯’，能抹消一切忧愁的古老魔药，听说材料都在魔族大陆，土生土长。”

不曾想红发恶魔露出了不解的神色，盯着神使看了半晌。

“怎么了？”神使很有耐心地让她看了一会儿，才问。

普莉像在转述一个古怪的笑话，荒唐又奇怪，话中带笑：“你很忧愁吗？……明明这么不要脸。”

神使反问她：“有什么问题？一个人有多忧愁又不是外人随便能看出来的，何况一百年过去，以前的熟人都死了两三茬，孤独得久了，就算我说我有抑郁症也不奇怪吧。”

普莉这回没忍住笑出声：“我觉得你没有，你就是单纯脑子有病。孤独有什么不好，你怎么跟个凡人似的多愁善感？

“要不咱俩换一下：你呆在这鬼地方，有何马、矮子、光头陪你天天打牌钓鱼，过得又清闲；我呢，替你去外边广阔的天下受受‘孤独之苦’。等着瞧吧，一年之内，本大爷就把外头搞得热热闹闹，谁也不会嫌孤独喽。蠢神使，你在外头那么多事可做，不好好享受，倒来魔鬼面前说忧愁，还找什么忘忧药……你说你是不是有病？”

神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微勾唇角：“看来你这一百年过得还不错。”

她说起这个无异于踩雷，普莉瞬间炸了：“‘不错’你个头啊！我要杀了你才能过得不错！”

神使笑了笑，没说话，转身继续往前走。

普莉愤愤跟在后头，双手揣在兜里步伐六亲不认地大跨步：“不理你了，再多说几句，死鬼也要再被气死一次。”

接下来直到抵达断塔，果然一路上两人无言。

到断塔附近后普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塔后找到一个地下水湖泊，用手掬水洗脸洗脖子。随后抽开束发的黑色布条，让红发披散下来。

她是还想顺便清洗了头发，尽管在荒漠地带展开了结界，但毕竟一路上风尘仆仆，免不了发丝间落上砂砾。反正要来断塔的是混账神使，她就当来这里兜风消磨时间也无所谓，就自己洗洗逛逛，等神使忙完好了。

用灵力将大多的水分烘干，披着还有些湿意的长发，普莉卷起裤管坐在水边歇息发呆。视线不自觉落在掌上躺着的布条，那些边沿不太平整的撕痕昭然，布料却崭新一如往昔。

这是她很久以前，从一件斗篷上撕下来的残布。

目光再穿过手掌投向远方，面积不大的小湖附近残石余瓦零落，被灰青的浅苔覆着，大地上还能看见当年激斗残留下来的几道数米长的裂痕。

那场战斗已经过去了一百年，但对寿命漫长而过了一百年无聊生活的魔鬼来说，犹在昨天。

但她抗拒回忆那场战斗。因为不论她想从何回忆，思绪都会被困在最后自己跪在地上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可恶的神使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此后再也不曾回来的场景。

她讨厌那段记忆，恨不能将它抹消。

混账神使……当真可恶。

而且过了这么久，回来一趟就只是为了炼什么她听也没听说过的忘忧魔药？无聊！

突然感知到身后有人靠近，普莉一眨眼睛回过神来，将布条缠在手腕上，撩撩头发，起身，咧开嘴角下意识就要回头嘲讽对方。

“这么快？是不是没找到你要找的资料啊，看来尼赫兰大陆都不欢迎你，所以你还是快滚吧……喂、你你要干什么？”

魔鬼却十分震惊地看到一脸平静的神使，走向自己身边，在湖岸站定，然后，扔下披风，解开衣领的纽扣……

白发女人目光淡淡，却对她扬起一个堪称亲和的微笑：“魔族大陆的风沙太多，吹得我浑身不舒服，所以我想洗个澡，有问题吗？”

普莉大吃一惊，视线却不知道往哪放。

女人的身子洁白消瘦，而并不虚弱，有久经锻炼的肌肉线条和一些很浅的老旧疤痕，但是优美的曲线与阳光贴合得好像笼罩着一层神圣的光辉，让普莉的目光总想逃逸却又被捕捉回去。

湖岸不知何时起弥漫开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月桂芬芳。

当那女人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纵身向水中一跃，激起的水花溅了傻愣着的普莉一身，红发魔鬼终于甩甩头回过了神，尖叫着跺在水洼里骂道：“你他妈的是不是真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