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姗姗来迟的普莉远远看到海岸边，方脸肥黑猫和两个大块头糙皮巨魔，正同黑斗篷的白发女人围坐在篝火旁吃烤鱼，谈笑风生，其乐融融，一时以为自己走错了世界线。

当然，呵呵哈哈笑得又响亮又呆傻的，不是那个成天挂着营业式恬淡微笑的混账神使。

红翼的恶魔飞近来时，滑稽的三脚猫正团成了一个黑团子窝在地上，跟神使大声吹牛：

“我的钓鱼技巧是最专业的！想当年，在上上上上上上辈子，我还是东方一位妖灵仙子的座下童子，途径东海碰见了吕尚——您肯定听说过他吧？钓鱼学科的创始人！我就是那时跟他学过几手……别看这两个呆子钓的数量多，那都是瞎钓，全是小鱼小虾，不像我，要钓就钓大的！”

猫团子下探出一只爪子，钩了钩就躺在面前的一条烤鱼。

“瞧瞧这，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惊人，这才是我的本事！阁下虽然是这世上最厉害的强者，有远超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绝世才智和力量，但我敢说就钓鱼这事，您也未必比得过我。”

光头在一旁捧腹大笑：“你可就吹吧！哈哈哈……！神使姐姐，千万别听何马胡说八道，这混球最爱撒谎吹牛，上一次我信他的，和他约了比赛，专钓个头最大的红嘴斑鲷，这家伙钓不上来，计数的时候躲进我的影子，作弊抢了我的鱼。”

神使似乎觉得有趣，面上清冷的浅笑也多了几分温度：“哦？”

何马的短尾巴一竖：“您得信我！光头这蠢货，哪懂我们垂钓家的规矩！像红嘴斑鲷这样的小鱼，我们才不屑去钓呢，懂的都懂。大人，您要是信不过，小的愿意舍时间陪君子，晚上同您一块……喵呜！”

“你和这混账，一起给本大爷去死！”

话音未落，光头就瞟见一团毛茸茸的黑球从空中划过，哗啦一声砸进海里。矮子则默默将目光从海面上溅起的浪花移回来，蹲在一边鼓着腮帮子，一口一条鱼地往嘴里塞，吃得认真。神使微微低头，垂敛目光，仿佛圣人慈悲见不得这凄惨景象，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原来，恶魔老大眼瞅着自己的跟班胳膊肘往外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没落地就捞起猫团子往海里猛地掷去。

远远看到水花溅得比自己高，她才泄了几分怒火，收起羽翼踏上地面。

“看你们一个个吃里扒外的蠢样！到底谁才是你们的老大，啊？跪舔混账神使很开心嘛，她都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普莉单手往腰上一叉，单手伸出食指，冲着光头的脑门上戳了又戳，直戳得这傻大个连连抱头嘤嘤嘤地叫，缩成了球。

“忘了是谁把我们困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整整一百年？要不是这混账，你们早就出去吃香的喝辣的了，还对这老太婆一口一个‘姐姐’的叫，你说你他妈的是不是贱啊？”

“痛、痛……！饶、饶命啊普莉老大……呜！我没有投敌啊，一直拍马屁的是何马，我对您可是忠心耿耿……”

光头被戳得哀嚎连连五体投地，大饼脸皱成了老苦瓜。

“不过，普莉老大啊，被封印的就是你和何马，再说咱们本来也没打算去哪里吃什么的；而且你和神使姐姐都活了有一百多年，她是老太婆，那你不也……嗷、嗷！我知道错了——！”

“不会说话就闭嘴，白痴！”

普莉气得要炸毛，拳打脚踢把光头揍一遍都不足以泄愤，反正这魔怪皮糙肉厚的也挺经打，不如多揍几拳。

矮子眼看自家三米高的笨兄弟，被细胳膊细腿的“弱女子”揍得哭哭啼啼，赶忙起身来劝架：“嗨、嗨，老大，算了算了，何必和笨蛋较真呢？”

普莉本来也觉得差不多得了，顺着矮子给的台阶松手，只是后退时依旧一边哼哼唧唧，一边飞起一脚还要往光头的小腿上再踹一脚，似乎还不解气。

此时，却有一道湛蓝夹杂暗红的光束闪过，形成一条细鞭状，拦腰将她身子一卷再往后一带，就将猝不及防的把人给带得重心失衡，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普莉猛然坐下，不禁愣了片刻，转瞬反应过来了腰间淡去的双色光点来自于谁，顿时怒意腾腾上窜，黑了眼睛，跳起转身：“你他妈的，到底有什么毛病？！”

神使一脸淡然地望着她，不无讥嘲意味的嗔怪：“都多大的人了，你还是只会欺负小孩？”

言语间提到的是她们双方真正的初次相见。彼时还不是“神使”的白发女人和另一个盘着发丝的小个子Alpha少女，双双护在一个被吓哭了的五六岁孩子面前，一个横起利刃、一个弯弓搭箭，与飞在空中的红发修罗遥遥对峙。

……那么久远的事，混账神使居然还记得。

她的脑子是有坑吗？什么无聊的记忆都往里装，都一百年了，真的不会精神错乱吗？

普莉猩红的鬼眼目光一时恍惚，随即又变得尖刻，龇牙咧嘴地冷笑：“是是是，谁还不是个活了一百多年的孩子呢？照这么说，我也还是个花季少女……呸，我看你是真老年痴呆了！”

神使微一点头：“在我看来，你的确还是个孩子。”

是她的错觉么，混账神使好像在……憋笑？

普莉冷哼：“呵，在我看来，你的确老年痴呆了。”

神使弯了眉眼：“幼稚。”

原来还真不是错觉。普莉气得跳脚：“你……！你他妈的才幼稚，你全家都幼稚！”

神使愉悦得再掩饰不住笑容，扬起下巴注视着她，勾起嘴角：“看来把你困在这里是正确的选择，一百年了，骂来骂去也就会这么几句。再把那些难听的口癖改掉，你就是世上最文明的修罗了，普莉。”

魔鬼气得冲上来，一把抓起神使的衣领，连带着把人给半拽起来：“贱货，我艹你妈！”

仿佛要证明她不是只会那几句粗口似的，死死盯着面带微笑的神使，一字一句。

“嗤……呵呵，哈哈哈……”

而神使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屁啊！”魔鬼恨极，手臂都颤抖起来，几乎要把神使的衣领都揉碎。

神使抬起那只好像永远覆着黑手套的右手，轻轻将普莉左脸旁垂落下来的一缕发丝撩到她的尖耳朵后。

“你这样骂是毫无杀伤力的，只会显得你是在无能狂怒。呵呵……要我教你怎么骂人吗？”

她的话音关切，还带有些许笑意而发颤。普莉余光瞟过女人伸来的手，有些不自在地移下视线，心情烦躁而集中不了注意力：“什么？”

下一刻，女人的气息无限拉近。

“等……”

冷不防被神使的手指压在锁骨处按倒在地，又眼看那双含着不明意味的异色眸子在眼前放大，普莉一时慌神，下意识地别过脸去，闭眼咬唇；右手象征性地推在对方靠近的肩上，无处安放的左手则往后撑地。

她这副欲拒还迎的姿态，倒正好将耳朵主动露了出来，让神使不用费力就凑近了她的耳畔。

温热的气息洒下来，低哑磁性的话音响起，染红了白皙的耳尖。

接下去，普莉听到了她这辈子还从没听过的……脏到难以形容的粗口。

之后，“花季少女”一脸被雷劈了似的怔怔怅然，呆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缓缓抬头，像不慎吞了苍蝇似的，艰难而惊恐地望向若无其事地起身，整理着衣领的神使。

看着后者那风轻云淡的神色，魔鬼感觉自己三观都崩塌了。

普莉像大白天见了活死人：“你、你……”

尤其是神使不仅跟个没事人一样，还很愉悦地对她莞尔一笑：“别那样看着我，人在江湖飘，什么都会学到一点而已。不过你看，说脏话不好，以后我们还是文明友好地交流吧。”

——什么叫道貌岸然啊！

这一瞬间，与神使平和淡然的双眸相对，普莉忽然有种古怪的直觉，说不定这女人表面正派平静的外表下，还潜藏着她不会想知道的另一面。

……

“喂，何马，你觉不觉得混账神使她，哪里怪怪的？”

次日上午，由于神使还是住进了位于石屋第一层的杂物间，并且早早地在客厅用玄冰矿和铁合金制成的大缸，开始烧火熬药，普莉便以吵闹寻清净为由，找上了何马，到海边垂钓去了。

不过一向静不下来的普莉，一大早上的却颇有悟道高人之感，任发丝迎风凌乱，不动不摇端坐如钟，迎着太阳半眯两眼，眺望着海平面，好似有沧桑之感。自打近一个小时前坐下抛出钓线，她就一直沉默到现在。

“那女人以前就是个怪胎，但也没这么……怪。”

可怜普莉的出身，本该是学者世家，偏偏生逢末世、母亲们去的早，法术知识以外的书也不怎么读，吃了没文化的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觉。

相比之下，坐在下边矮些的石块上的何马，就要没心没肺得多了。三脚猫用肉垫爪子捏着钓竿，嘴里叼着条小鱼干抖来抖去，含糊地哼着歌词低俗的狎昵小曲。

他身边除了和他直立起来一般高的钓桶，还放着一只打开了的牛皮小包，里面满满的都是普莉自制的各种鱼干。这性子别扭的魔鬼说是找他试毒，因对他昨天胳膊肘往外拐的事还在生气，一大早见了面就把牛皮包扔给肥猫，砸了他一脸。

但不需多言，黑猫也清楚老大其实是因昨天把他随手扔进海里的事，赔礼来了，就大声拍着马屁，乐呵呵地收下来。

所以一大早的，天气晴朗，有鱼吃，黑猫心情很是愉快，当时就嚼嚼咽下了鱼干，便有话直说了：“嘿嘿，老大，您是想说神使很‘骚’吧？”

普莉条件反射似的皱眉，怔了怔：“啊，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说这一百年不见，那家伙怎么变得骚里骚气的？就像专程来跟我找茬似的，还偏要来跟我挤房子住。你说，她明明有‘炼金领域’那种方便的权能，这破大陆现在啥都缺就是不缺矿啊，她要自己造个别墅甚至城堡啥的，不是分分钟的事？怎么就想不开呢……”

何马用尾巴卷起下一条小鱼干，往上方一抛，仰头一叼，就精准地咬在嘴里咽下去，嘻嘻地笑。

“尼赫兰大陆的主人、我们最最英明神武的普莉老大啊，咱们是多么的不幸，在最有血性的时候，被那可恶的女人凝固了时间，就这样被迫守身了一百多年！小的呢，用着畜生的身体苟且，贱命一条微不足道，也就罢了；但您，可是这世间已经绝迹了的高贵种族——魔族与吸血鬼的后裔！更别提您的美貌、您的才智，都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奇迹与瑰宝……”

普莉听得不耐烦，打断：“说了多少次，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跟姑奶奶我绕什么圈子吹什么牛皮！”

胖猫连忙猥琐地嘿嘿赔笑，语气一转抱怨道：“老大啊，那骚O肯定是在勾您呢！您是个Beta一时闻不出来，但我一只可怜的Alpha孤寡老猫，昨天可真是给我折磨得呦……啧啧！”

“什么？！”

这回又没等他说完，普莉就大吃一惊，钓竿都“啪嗒”一声扔下了。

“等等、等等，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给我掰扯清楚！”

黑猫反倒是愣了一下，转转眼珠，又猥琐地笑开了：“嘿嘿，老大，原来您不知道呀：那女人是个Omega，这两天正是情期呢，那信息素香得呀，我是真顶不住！昨天刚来那会儿，她大概还装装样子，后来也不知你们去了哪儿，做了些什么事，等下午晚些时候，那女人再回海边来时，就遮也不遮，浑身上下全是一股骚味了。”

普莉的脸色变得很微妙。

她其实，并非不知道混账神使是个Omega，只是一直不知道她的情期在什么时候。

或者说，身为一个Beta，她的脑海里根本就没什么“情期”的概念。她自己就像绝大部分典型的Beta，到了青春期分化后，也不会像A和O那样具有高涨的欲求。在年少时缺乏同龄玩伴，只看到母亲们是一个A一个B；后来大部分时间，又都被封印在荒凉的魔族大陆，身边加上自己正好能凑一桌麻将的魔物伙伴里，也没有Omega。

所以，即使她道听途说地知道Omega性别会有情期这个常识，可O的情期对她来说就像“世界上现存六千多种语言”一样，是个知道了也没有意义的冷知识。

甚至关于神使是Omega这件事，要不是这回何马提起，她也压根没想起来。

纵观她的成长经历，离了母亲们，几乎就是“无性”的，何况在末世之中修罗之间，谁拳头大谁说事，大家都是单独行动，男的女的，A还是O，都不重要，只有活人与死人之分。等后来困于荒陆，身边喽啰们又都没个人样，性别这事对普莉来说，就像个被束之高阁的抽象理论。

但是。

在水下，神使的身体宛如白璧，水面将投射下来的阳光揉碎了，摇曳着披在她身上。入手是白皙的，柔软的，细滑的肌肤，冰凉中透着一丝温热。含着笑意的异色双瞳里映着红发Beta无措的脸。

远在一百年前，近在一百年前……那副美丽的胴体也曾向某人热情地开放过。

普莉忽然意识到了这则常识真正的意义所在：神使是个女人，是个Omega，所以她也会有情期，会有欲念。

她……毕竟不是真的神啊。

黑猫察觉到普莉的表情变了又变、陷入沉默，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当“花季少女”是和自己存了相似的心思。

“嘿嘿，阁下，您不知道，那骚O的信息素是桂花味的，真和以前断塔旁边那棵开花时香味一样，特浓郁，特香，熏得我昨天差点彻夜不眠，腺体都发痛……嘶！我这一想起来就硬……哎，普莉老大，您说咱们本就是受了那个骚O的苦，才在这鬼地方呆了一百年，那向她讨点好处回来，也算不上啥吧？总不能就让这骚货来去自如，连点过路费也不给，岂不更叫她看扁咱们？”

何马说得兴起，也丢下钓竿跳上普莉所在高一些的大石头，直立起来站在普莉眼前，大喇喇地岔开两腿挺起肥肚腩，流氓气毕露：

“您难道不想将您高贵的血统延续下去吗？利用法术，身为Beta的您也可以让Omega受孕。强大如您，却被白白困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百年之久，虚度光阴！您难道不想报复吗？您难道不想，尝尝Omega那甜美的滋味吗？

“再说，是那个下贱的骚货主动放出信息素勾引您呢！什么‘济世神使’，我看哪，那贱货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老大啊，不如我们……”

却不想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何马还没说完，普莉忽的面色阴沉，杀气一凝，怒而暴起，黑着眼睛扬手一挥，就一巴掌将这黑团子拍进了海水里。

噗通！

这次黑猫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叫出声。

“你他……你怎么敢！怎么敢——！”

怎么敢侮辱那个混账神使，侮辱……他们的敌人……？

怒意却在顶峰突然一脚踩了个空。炸开双翼、鬼眼猩红的普莉突然面露茫然。

对，神使是他们的共同敌人，一直以来，她也的确痛恨着她，巴不得想报复雪耻。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要护着那可恶的女人，甚至动真格的跟何马一个口嗨怪翻脸？

散发着金红光芒的羽翼缓缓降下，从背后收回。

普莉沉默半晌，低头盯着自己爆发怪力而指甲锋利的手，握了握空气。

“……喂！臭猫！给我记住了，那混账是姑奶奶我的宿敌，所以能骂她的也只有我！下次你敢再抢我的台词，还打！”

罢了，反正她是修罗恶魔，是叛徒，是恶棍，自私自利、霸道野蛮不讲道理的混蛋，心情不好，和弟兄们翻个脸，多正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