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素茹一家人都换上了黑白素衣,宛若奔丧。
只是没看见婆婆,不知去了哪里。
素茹的父母神情里是掩盖不住的恐慌,父亲强装镇定道,“已经准备妥当了,今晚便能出棺,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叶菁菁出门时没有料想过这个局面,行李没备很多衣物,翻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件素白T恤,只是背后绣着一朵艳红的玫瑰。
放在平日里并无特别,只是今日穿出去,多少就显得扎眼。
实在是不得已,叶菁菁只得与素茹母亲借了一件黑色外套,勉强将绣花遮去。
祠堂与先前大不相同,颇有些张灯结彩的架势,装上了白绸娟花,挂上了白皮灯笼,窗框门扉上也贴上了白双喜。
这些装饰与叶菁菁梦过的场景竟差不离。
只是现下祠堂有些许拥挤,沾点亲带点故的人都来了。其余的人却是早早歇息,关紧了房门。
刚入夜,村子便静悄悄一片,各家灯火都熄了。
祠堂里的人面色有些惴惴不安,各自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都在等着良辰。
而只有叶菁菁一人,不知道大家到底所瞒何事,照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来看,总感觉不只是结阴亲那么简单。
秦天秦地俩小孩忘性大,只当大人叫他俩来玩,没将大姐姐出嫁这事儿放在心上,只知道姐姐早就已经托付给姓叶的这位姐姐了,其他都是大人们自个儿闹着玩。
秦天早就缓过劲了,全然忘了水鬼这档子事,拉着秦地跑到门口,借着祠堂屋檐下的灯笼在草地里捣鼓蛐蛐儿。
叶菁菁一刻不停盯着他俩,就怕小屁孩有什么闪失。
自叶菁菁来那夜下了场暴雨,这几日就没有再落过雨。但云层也未散,乌压压沉积在天边。空气中气压很低,闷得人喘不过气。
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错觉。
那道士穿了一件不同往常的褂子,掐指算了半晌,也不知道算出了什么玩意儿,便抓上桃木剑做起法来。
叶菁菁瞧不懂,看着和电视上跳大神的没什么两样,一会烧符,一会喷水,一会儿又洒糯米杀鸡,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神态有些癫狂。
在场的没一个人敢出声,全部毕恭毕敬地立在一侧等道长指令。
直到最后一把钱币丢进火盆,桃木剑刺穿符咒,在棺材上方胡乱画了几笔。
“吉时到!新娘出阁!”,一身黑白素衣的鬼媒人站在祠堂正中突然开了嗓。
尖细的嗓音划破沉寂。
等待中的众人下意识松了一口气,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顺利进行着,没有出什么岔子。
素茹的父母听从道长的吩咐,将素茹牌位抱了出来,恭恭敬敬放在门口停放的轿子里。
这轿子也不是木制花轿,而是金纸银纸裱糊而成,大小却与真轿子无异,叫人一眼辨不出真假。
“起轿!”
前头两人举着童男童女的纸人,跟着花轿缓缓移动。
等候多时的礼乐手也热闹地演奏了起来。
这乐队也与往常不同,统统都是单人,单鼓、单锣、单唢呐,那喜乐忽大忽小不成曲调,有时高亢有时低沉,在夜里额外怪异。
八个壮汉一齐抬棺。
在众人屏息凝视下,喊着号子一口气抬了起来,紧跟着队伍移动。
众人吊着的一颗心略微放下一些,礼乐也稍显欢快许多,这会才真有那热热闹闹嫁女的架势。
众人放下心轻声交谈起来,给本就热闹的队伍增加了一点人气。
只有叶菁菁觉得这个场景过于惊悚,村民们身着丧服热热切切地交谈着,奏着似哀不似喜的乐声,用纸扎的轿子伪装,抬一口棺材出嫁。
那抬棺的汉子过门槛时,不知怎么卸了力,脚底颠了个踉跄。
跟在棺材后头的村民吓得话都说不出,心里一个咯噔。
那唢呐手直接吹漏了音,众人刚松的气又提了起来。
道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棺材边,及时伸手搭了一把。也不见他怎么用力,那抬棺人突然就稳了身形,有惊无险跨过门槛。
乐队又欢快了起来。
只是这时便再没人低声交谈,大家不由得都打起了一百分的警惕心。
这一队人走在漆黑无灯的田埂上,唯一的照明便是前后两头村民手里提的灯笼。
光线太暗,脚下的路模糊不清,周遭也看得不甚清晰,让叶菁菁不由得回想起昨夜自己一个人走过的光怪陆离的经历。
只是此时人多,挤在人群里倒没有那种可怕的氛围。
她旁边那个人慢慢挤了过来,叶菁菁起初没有留意,队伍人多,两个小朋友挤着她,村民挤着她,前后空隙都不太大,都是脚印接着脚印往前走的。
直到那人突然拉住她的手。
冰冷、细腻、柔弱无骨。
叶菁菁一惊,直接将手甩开,往另一边躲去。
“干什么啊!走路不看路!”后头被她撞到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来走得好好的突然被她搞这一出。
“菁菁姐你怎么啦,小心别摔啦。”秦天以为她是被泥坑绊到了,贴心地牵住她的手。
只有叶菁菁自己知道,或许还有秦地也知道。
她身边多了一个旁人看不到的,秦素茹。
只是此时又穿上那件暗红的嫁衣,脸色也阴森,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叶菁菁,眼神里透着股戾气,却不说话。
白天那点人气好像消失殆尽,只剩下青白鬼气了。
叶菁菁顶着她那个好似要吃人的眼神,讪笑一声,试探性地伸手,拉过秦素茹刚刚想牵她的手。
秦素茹任由她动作,没有反应,只是转过头直视前方,跟着队伍缓慢前进,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叶菁菁猜对了,她这新婚的对象不知何种原因又变回先前的状态,脑子也变得不大好的模样,话也不会说的,但想和自己牵小手。
多少有些好笑和荒唐。
不多时,队伍便穿过田埂进了村。
和来时一样,今晚的村里早早便熄了灯掩了门扉。平日夜里惯常在村口纳凉的叔婶都没了踪影。
村里静悄悄漆黑一片。
队伍在村子里绕了几个弯,几乎将每条小路都踩了一遍。
偶尔遇到几个胆大的人家,开个窗子偷偷张望,些微光线从屋内泄出,使得此夜多了点活力。
不知怎么绕的,花轿一拐弯便送进了一户大户人家。
这房子看着就比村里其他房子更大更气派,村里还有大半人家砌的红砖墙,这户人家的却是盖起了小别墅,外墙贴上了瓷砖。
甚至不必多猜,叶菁菁知道此处应该就是那个陈家。
院子里早已摆好几张圆桌,上面摆满了几道大鱼大肉,但一眼便能看出是个冷盘,油脂已经凝结在菜上,变得浑浊不清。围着桌子一圈摆齐了碗筷,饭碗里装了生米。
不像是给活人备的宴席。
叶菁菁随其他人跨进院子,手心在下一秒空了,转头看素茹已经消失不见。
突然有喧闹的人声传入耳中,明明队伍无人喧哗,院子里却好似宾客满座,混合着高亢的唢呐声,仿佛真的进入了什么热闹的结亲现场。
这栋房子也同祠堂一般,虽是张灯结彩,却挂着白皮灯笼,其余之物也大多是白色,与其说结亲,倒更像是出殡。
院子里错落站满了村民,叶菁菁却瞧着奇怪。
她本身就脸盲认不出大多数人,但此时好几处阴影下站着的人,姿势怪异,直挺挺立着,说不清像什么。五官仿佛是刻上去的,呆板平面,面容僵硬,嘴角始终裂得很开,扯着似笑非笑的模样。
队伍里真的有那么多人吗?
叶菁菁来不及细思,便看到有一人穿着大红的外披,脸带面具,从轿子中将素茹的牌位取了出来。与之相对的,大厅里也站着一位身披红卦,脸戴面具的人,手中捧着另一个牌位。
叶菁菁离得远,看不清那上面刻的名字。
鬼媒人将两个牌位用红头绳栓起来,“月老牵线——”
而后在红绳上盖上白绸,白绸中间是一个硕大的白绢花。
此时流程与叶菁菁昨晚所见几乎一模一样。
供桌也和那晚的屋子相似,两个白烛,一桌子贡品,桌前四个空着的八仙椅,没人上座。
她随着队伍缓慢步入堂厅,人群渐渐将房间挤满,奏乐停了。
堂厅静得厉害,连个喘大气的声都没有,众人仿佛憋着气,不敢出声。
两个弟弟被此间气氛吓到,悄悄往叶菁菁身边贴。
道士将白烛点燃,不知这是什么材质做的,散发出一股甜腻的气味,与叶菁菁昨晚所闻到的白烛,大差不差。
接着又将纸扎的贡品丢进盆里,一个一个烧起来。
空气突然变得浑浊闷热。
不知是屋子里人多,还是燃烧的烟雾,叶菁菁又有了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一拜天地——”鬼媒人在道长授意下喊了一声,尖细拖长的嗓音打破此间凝滞的氛围。
空气变了。
叶菁菁熟悉的冷香和一股说不上来的腐臭味传来,和香烛的味道掺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叶菁菁下意识屏住呼吸。
再看那两个端着牌位的人,好像也变得哪里不太一样了,他们站得板直笔挺,失了活人气,僵硬地转身,冲着大门直直一拜。
“二拜高堂——”
那二人僵硬转身,对着空荡荡的八仙椅俯身一拜。
叶菁菁不由得感到奇怪,明明双方家长都在,却没人坐此高位,那二人是对着空气拜的高堂,这情景不像结亲。
“夫妻对拜——”
二人再转身,直挺挺冲着对方一拜。
鬼媒人停滞了一瞬,无人敢说话,众人不由自主屏息等待。
直到一股冷气拂过,供桌上的白烛随之而动。
白烛突然快速燃烧,蜡液肉眼可见的不停往下滴落,很快便见了底。
“礼成——”
众人这才浅浅松了一口气。
二人将牌位放上供桌,摆稳后,突然浑身卸了力,直接瘫软下来。周围的人手忙脚乱将他俩搀住,在道士示意下扶进里间休息。
这么一通混乱之下,厅里反而多了几分热闹和人气。
之后又有人端上合杯酒、长寿面一类的,放在新人牌位前。
白烛在这时燃尽了。
这似乎是一个信号。
那道士看了一眼,率先踏出门厅。
众人紧随其后鱼贯而出,叶菁菁跟在队伍之中,紧紧牵着两个弟弟。
院子里的生米不知被谁插上了香烛,香已经燃尽,香灰扑朔朔落在米粒上,洁白的大米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黑,暗沉沉地,像是被吸食了精华。
道士停在院门口,没有马上迈出,而是从道童手上接过桃木剑,随手一划。
叶菁菁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被划破,仿佛破开了什么屏障,原本死寂一般的院子突然多了声响。
晚风穿堂过,带来树林的哗哗作响,田里的虫鸣,和夜啼的猫头鹰。
同时也吹散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叶菁菁这时才敢呼出一口浊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
抬棺人重新将棺材抬起,跟着道长踏出了院子,礼乐声又一时哀哀怨怨,一时欢欢喜喜奏了起来。
只是前头多了几人边行进边洒铜钱样式的黄纸,没了花轿和鬼媒人,此时像极了送葬的队伍。
只是素茹没有再出现。
叶菁菁不动声色看了好几遍队伍里的人,没有再看到素茹。
她不死心,又转头看空荡荡队伍两侧,看身后漆黑的路。
没有素茹。
“我姐不在这。”秦地悄声说。
“那她在哪?”
“我不知道。”
“但是她被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