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在回来的第四天，带云崝去的集市。

那天早上的云崝甚至没等到送菜大叔的吆喝声，就早早地睁了眼，他收拾好要用的东西，很快下了楼，晏宁还没下来，只有十六坐在柜台里，前前后后忙碌着。

时间还早，云崝坐到公共区域的沙发上，拿出相机，漫无目的摆弄。

从楼上下来两个穿着妆容都精心打扮过的女孩子，其中一人看见沙发上的云崝，眼睛不由自主的一亮，朝身边人挑了下眉，另一人跟着看过去，也心照不宣地露出别有意味的笑。

最先看见云崝的女孩子，被同伴怂恿着上前。

她目光殷切，试探性地问云崝：“帅哥，能帮我们拍张照片吗？”

云崝抬头，女孩子看向他的眼神目的明确而直接。

很快，他摇了摇头：“抱歉，我不会拍人像。”

女孩子没死心，看着他的相机说：“不用太专业，就用你这相机给我们拍一张就行。”为了增强说服力，她举起自己的手机道：“我们手机内存都满了。”

云崝把相机往桌上一搁，态度冷淡：“想用的话，随便。”

连着被拒绝两次，女孩子面上开始挂不住，说话也没了什么好脾气：“不会用还拿相机，装什么装？”

云崝真就回答她：“钱多，摆着看。”

这话彻底让那女孩子气结，一把拉过同伴快步走了。

在柜台里看完全程的十六，等人走远了才笑出声。

他问云崝：“云哥，你真不会用相机啊？”

云崝眼都没抬地“啊”了声，没过多解释。

隔几分钟，送菜大叔如约而至。

听见那声响亮的喊声，十六丢下手里的活，几步便走到门口，发出一声满是感情的赞叹：“郭叔，您今天这菌子真新鲜。”

十六说的话，同前几日一模一样。

云崝跟着站起身，好奇这菌子能有多新鲜。

这也是云崝第一次看见送菜大叔的真容。

一头灰白的头发，右眼上斜了道狰狞的长疤，右眼已经睁不开，只靠左眼看人，他跟十六说话时，总是笑意盈盈，声音气质都与长相不太相同，他手上掌纹和指甲里，都还有黢黑的泥土，一双辛劳的手。

云崝看了眼他车斗里的菌子，半好半坏，有不好的从菌杆烂到菌盖，混杂在筐里明显的地方。

趁着郭叔不注意，十六冲云崝眨眨眼。

十六边跟郭叔唠嗑，边将东西搬下来，丝毫不提菌子的事情。

等搬完东西，郭叔才看见云崝，他左眼有点视力但看人也费劲，看了好一会儿了才问十六：“你们店里客人的啊？”

十六答：“是嘞，城里来的大帅哥。”

郭叔笑声爽朗：“帅好啊，我当年也帅过，小姑娘追着跑嘞。”

东西搬完，郭叔没停留，很快开着三轮车走了。

郭叔走后，十六主动说起他，带着几分沉重：“郭叔小时候发烧没钱治，把眼睛烧坏了，后来上山采菌子又摔了一跤，现在只剩下左眼还能看点东西。”

望着脚边筐里的菌子，云崝问：“所以你们就收他的菜？”

“是啊。”十六将两个筐叠在一起往屋内搬，“他看不清东西，采到坏的也不知道，别家看他东西质量不好都不要，宁姐说咱就拣好的用就行。”

云崝帮着将其中一筐不知道是什么的蔬菜搬进去。

十六还在说话：“一开始关叔也不想要，但宁姐看他每天早上都要上山采菌不容易，要是当天没人收，就都浪费了。”

说着，他神情语态都有些骄傲：“我们宁姐啊，人可善良着呢。”

云崝将手里的筐子放到十六的那一堆旁边，没接这话。

晏宁在十分钟后下楼，跟十六打了声招呼，从柜台里拿了盒椰汁，翻了翻没找到第二盒，顺了盒牛奶。

云崝挎好相机往外走，晏宁叫住他：“等等。”

闻声云崝回头，晏宁拿着手里的东西问：“你要哪个？”

“我不用。”云崝摇头，很干脆的拒绝。

晏宁替他做了选择，走过来将牛奶直接塞到他手里：“路有点远，别饿晕了。”

云崝看着稳当放在自己手里的牛奶，半天没动，走到前头的晏宁咬着椰汁回头，只能看他长身孑立，定定站在稀薄的晨光里，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顿了两秒，云崝将那瓶牛奶揣进口袋，跟上去。

去集市的路途，比云崝想的要遥远。

晏宁开着车，在山路上绕过一圈又一圈，周围所见满眼都是葱郁，开出大约十公里，道路两边才渐渐离了苍天大树的笼罩，逐渐转入矮灌木的平坦大道。

云崝举起相机对着窗外，晏宁头都没偏，放慢了车速。

一路上，晏宁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整个人精神不济。

云崝收起相机，问：“昨晚没休息好？”

“是啊。”她笑了下，有些宠溺的语气：“跟小崽子吵架呢。”

“吵架？” 云崝疑惑。

晏宁没继续这话题，转而问：“你养过猫吗？”

“没有。”云崝说，顿了顿又补充：“但是小时候养过一条狗。”

晏宁：“后来呢？”

云崝：“它跑了。”

“跑了？”晏宁既惊讶又不解，她以为宠物都很贪恋主人，尤其家里那只，睡觉的时候都要窝在她怀里，然后比她早醒，在她身上走猫步。

“嗯。”云崝的语气很平静，没什么情绪：“因为我总给它喂我不喜欢的牛奶。”

晏宁：“......”

被他看出来了。

为了缓解尴尬，晏宁好心跟他科普：“狗不能喝牛奶。”

云崝无比认同：“所以它跑了。”

“那你后来会想它吗？”

“不想。”

“为什么？”

“没良心。”

晏宁挑眉：“你还不准让人家闹脾气？”

离集市越来越近，行驶的车辆变多，四周升起属于工业时代的喧嚣。

云崝懒洋洋地说：“我也有脾气。”

这不冷不淡又一本正经的语气，成功将让晏宁逗乐。

她笑着摇了摇头，很是无奈地说：“云青山，你挺记仇啊。”

这次云崝没有立刻回答，他转头看向晏宁，眼底似笑非笑，很是柔软的威胁：“晏老板，空腹也是不能喝牛奶的。”

晏宁极为自觉的不再说话，生怕再被抓住把柄。

云崝见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用力，像是恶作剧得逞，无声地笑了笑。

怕把人给吓着，云崝轻声告诉她：“我是真不喜欢牛奶。”

晏宁没多想：“为什么？”

云崝反问：“你不是也不喜欢？”

晏宁说：“不喜欢也可以分等级啊，牛奶，不喜欢但是可以接受，但是像烟味儿，不喜欢也不能接受。”

她说话时，表情里有原始的厌恶。

云崝道：“对我来说，不喜欢就不能接受。”

很决绝的性格。

谈话间，晏宁停好车，窗外集市的叫卖声四起，掺杂着来往行人的步伐声和混乱的说话声，隐约又不清晰，日光清明，照见街上的寥寥烟火。

云崝下车，众多摊位交杂在一起，街道又长又远。

街道上的摊主大多都认识晏宁，看见她过来，都热情的招呼：“晏老板来啦～”

晏宁待人永远是热情活力的，她回应每个人，也记得与他们相关的事情。

“王叔，你的腿怎么样啦？”

“刘姨，上次的菜今天还有吗？”

“张大哥，今天嫂子没过来啊？”

跟在她身后的云崝，偶尔也被问起：“晏老板，这位是？”

云崝看她一眼，晏宁明白他的意思，转头介绍：“我们店新来员工，今天过来看看。”

说是员工，但他身上斜挎着的相机实在惹眼，被问及，晏宁也能对答如流：“现在都搞网络宣传，我们也不能落后啊。”

云镇寸步不离地跟着，指着旁边蔬菜摊那把绿油油的细长问：“这是什么？”

晏宁看了眼说：“水性杨花。”

这是云崝头回听见用这个词取名的东西。

蔬菜摊的主人拿了塑料袋，在半空中抖开：“来点吗？炒着好吃呢。”

晏宁没拒绝，挑了其中一把放进袋子里，又看了看摊上的其他东西。

称完菜，云崝看着她一改先前模样，小脸温和着，但与人砍价时又不轻易让步。

没三两句话，对方欣然同意，还送了把小葱。

云崝说：“我以为你不会跟熟人砍价。”

晏宁不以为意：“交情是交情，交易是交易。”

“这是门学问。”她语重心长的语气，“看来你这云里的仙子，还没堕落到凡尘啊。”

走了会儿，云崝顺着视线被隔壁水果摊吸引了注意力。

除了蓝莓、葡萄、西瓜和桑葚这些水果，还有许多他没见过的种类，云崝第一反应是举起相机将这画面记录下来。

按了几下快门，他放下相机习惯性点击回看。

瓜果色彩艳丽，构图专业也很讲究，很好的表现了集市里的热闹和忙碌，但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画面空洞而无趣，没有故事感。

云崝不得不承认，出离于人像之外，他并不擅长风光摄影，甚至说是从未入流的门外汉。

晏宁叫他：“前边儿看看？”

云崝点点头，跟着她往前走。

接下来的时间，他再没举起过相机。

晏宁有所察觉：“觉得没意思了？”

云崝：“没有感觉。”

“想要什么感觉？”晏宁看他。

云崝默了默，长舒一口气，好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街上有一堆云崝从未见过的东西，他边走边问晏宁：“这个叫什么？”

晏宁回答：“姜炳瓜。”

“这个呢？”

“番荔枝。”

“这个？”

“布福娜。”

......

问了几个来回，云崝一个眼神，晏宁就知道他的意思。

她看着云崝望向的那堆显而易见的东西，微微瞪圆了眼：“辣椒也不认识？”

云崝撇了下嘴，指着筐里的黄褐色东西，说：“我知道这个，酸角。”

晏宁愣了下笑出来，一半夸奖一半打趣：“真聪明。”

百米集市走到一半，晏宁又遇上一熟人，那人一看见晏宁，笑的眼睛都眯起来，连带着身上五花八门的纹身都不吓人了。

晏宁问：“花哥，今天有什么好玩儿的吗？”

被叫花哥的人拎起手边的胡萝卜造型的小玩具，放在摊位的空白处，轻轻拍了下，小胡萝卜蹭蹭蹭往前冲，直往晏宁的怀里蹿。

晏宁接住了说：“拿一个。”

云崝问：“你喜欢这个？”

晏宁：“给小桃的。”

花哥又问：“还要什么吗？”

没等晏宁说话，站在身边的云崝拿着另一只玉米造型的玩具，问道：“怎么卖的？”

“我妹子朋友啊。”花哥看了眼云崝，又看看晏宁，十分爽利：“那20一个给你。”

云崝直截了当：“10块钱两个。”

晏宁惊叹。

堕落的这么彻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