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瑄在晚宴前就被内常侍刘良带到麟德殿西偏殿候着，刘良确定圣人看到他的诗后定会选他为头名，露脸的机会他给了，能不能得到圣人的青睐就看他自己了。

沈芷柔神情专注地望着瑄郎缓步进殿，她觉得今年的中秋虽不能与阿耶阿娘团圆，但有瑄郎的陪伴倒也不再落寞伤怀，她期盼圣人赏识瑄郎，别让明珠在掖庭蒙尘。

赵晗醉眼看向殿下跪着的宫奴，语气轻松地问：“你是哪个宫的内侍？以前是不是没献过诗？”

帝王没喊起身，奴婢自然就得一直跪着。陆文瑄俯身看着眼前的莲纹青石料金砖，恭敬道：“奴婢承恩是掖庭罪奴，承蒙皇后殿下恩典，现为内安堂讲侍，因奴婢是今年入的宫，以前确实没有为圣人献诗。”

赵晗觉得这内侍的声音有点耳熟，今年入宫？他略一思索后酒醒了几分，命令陆文瑄抬头，“果然是你。”又对着立在一旁的全胜问道：“你也不提醒朕。他既然养好了身子，怎么去了掖庭？”

全胜跪下回话：“禀圣人，奴婢因着没有明旨，不敢随意安排这个罪奴，只好把他关在掖庭里，请圣人恕罪。”

赵晗不过随口一问，并无怪罪之意，他让陆文瑄起身，“要你这个昔日的状元郎去教宫女，实在是屈才了。”

坐在宫妃侧第一个位置的韩贤妃闻言眉头轻蹙，瞥了眼陆文瑄后道：“圣人，此人是陆家余孽，侥幸受恩饶过性命已然是抬举了他，如何能让此人在宫中任职？依妾看，全总管把他关在掖庭是应当的，圣人不该再额外对这个乱臣贼子施恩。”

沈芷柔听出圣人语气里的惋惜之意时，心中欣喜不已，但听到韩贤妃的反对又觉得不悦，内侍在宫中本就生活不易，她绝不允许别人阻碍瑄郎出头。

她端起酒杯送到赵晗嘴边，打断了他的思绪，然后轻笑一声，回问韩贤妃：“如今掖庭的识字罪奴都在皇后殿下设立的内安堂任职轮讲，姐姐难不成是今日才知道此事？若姐姐觉得任用罪奴不妥，为何不早点向皇后殿下进言？”

与韩贤妃同坐一桌的郑昭媛见她插话，也回道：“纯美人有所不知，这罪奴与罪奴之间也有差别，陆家可是意欲谋反，若不斩草除根，说不定乱臣贼子余孽有朝一日就要报复朝廷...”

郑昭媛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宗亲那侧的平阳公主冷笑一声，开口讥讽道：“阿兄，你宫里的后妃可真是牵挂朝政啊，幽王谋反案都过去那么久了，还不忘提醒圣人要斩草除根。”

平阳公主脸上的愠怒之色让勉强维持着和气的夜宴彻底没了气氛，全胜暗地摆手示意殿上舞姬们都退下去。

赵晗的酒也彻底醒了，眼神不善地瞥了眼郑昭媛，然后悄悄打量太后的神情，见她面容平和无波后略放心了些，但又不知该如何回应平阳。

沈芷柔对平阳公主的反应颇感意外，但想到她的遭遇后，也能理解她的心情。当日朝廷清算李家时，圣人一纸诏令把平阳公主从护国公府骗回皇宫，然后快刀斩乱麻地处死了李家人，就连公主亲子都没逃过此劫。

郑昭媛的话无疑戳到了公主的心窝，她定然想到了自己早亡的孩子。听说李驸马死后公主想为他守孝，但圣人又下旨将她许给了新任的幽州节度使，可怜她虽为大梁出身高贵的长公主，却连选择自己婚事的权力都没有。

思及此，沈芷柔再仔细地打量了下平阳公主的面容，见她虽然妆容精致，但因眼中暗淡无光，显得她平白苍老了许多。她无声地轻叹，若不是公主开口喊圣人“阿兄”，她还误以为此人是圣人的长姐。

陆文瑄听着她们的对话默默握紧了掩在衣袖里的手，陆家绝不是逆贼，在此残身油尽灯枯前，他定要洗清陆家的冤名，还惨死的家人一个交代。

他果断跪下叩首，打破了殿上的僵局，只听他谦卑地请罪：“请圣人明鉴，若非皇恩浩荡，奴婢早就成了大理寺里的亡魂，承恩侥幸保全性命后，唯求能侍奉陛下报答君恩。但倘若因罪奴扰了皇家和睦，那还请圣人赐死奴婢，承恩只求下辈子还能服侍圣人，赎陆家此生罪孽。”

沈芷柔听到瑄郎想求死，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但随后她就想明白了这招叫以退为进，圣人定然不想与平阳公主聊起逆王旧事，更不会顺着韩、郑两位后妃的意思惩处陆家最后的血脉。

她还意识到圣人此刻定然想揭过当前的话题，既然瑄郎已经铺好了名为忠心的台阶，那她就来递给圣人圆场的话头吧。

沈芷柔拿起瑄郎写的怀月诗，笑盈盈地对赵晗说：“不管是什么人，进了宫就是圣人的家奴，前尘往事都与他们无关了，公主和两位姐姐何必为一个宫奴闹得不愉快？圣人你看这句话写得多好啊，‘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咱们可不能为了陈年旧账辜负了今夜的良辰美景。”

赵晗哈哈一笑，让陆文瑄起身，和煦道：“朕是因你诗作得好才宣你上殿，眼下你又得了爱妃的夸赞，朕得好好想想要赏你什么了。你既有心侍奉朕，又何须等到下辈子呢？以后你就随驾吧。”

陆文瑄没想到圣人一开口就让他在御前侍奉，略有些意外地叩首谢恩，随后跟着殿上内侍一同候在帝王身边。

殿内的气氛因帝王的笑声重新热烈了起来，歌舞声中大家脸上又是一片喜色，只是韩、郑两位嫔妃脸上的笑意略有些尴尬，平阳公主更是沉着脸默默独饮。

酒过三巡，赵晗与皇后一齐朝着太后敬酒，恭祝她凤体安康，但太后却不碰酒杯，反而重重地叹了口气。

殿内其他人见状又静了下来，赵晗面色一僵，微捏紧酒杯，问道：“不知母后为何叹气？可是儿子哪里惹母亲生气了？”

太后反问：“圣人知道了原因又如何？只怕我说出来后，圣人又要当没听见一般。”

赵晗快速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面色如常，道：“母后言重了，儿子怎敢不孝顺母后？母后有话直言即可，若儿子能做到，定为母后解忧。”

太后点了点头，道：“好，既然皇室宗亲都在这，那还请诸位做个见证。圣人，我如今老眼昏花，该好好享受儿女团聚在膝下的天伦之乐了，不知你可愿意满足母后的这点小要求？”

赵晗一听，这算什么请求？他笑道：“母后放心，以后儿子定会常去给母后请安，就算以前在静宜园时，儿子不也时常去见母后吗？若是母后觉得宫内生活还是空寂，也可把儿子的两位皇子皇女养在身边。”

皇后也接话道：“以后妾身和诸位姐妹也会日日给母后请安，陪着母后闲聊，定不让仁寿宫冷清。”

太后盯着帝后看了一眼，然后嘴角微勾，看似在笑但嘴里的语气却很严厉，“圣人，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妹妹！我可怜的平阳被你嫁去了荒凉偏远的幽州，母女想见一回再不能如从前一般轻易，我现在求你把平阳召回繁华的云京，圣人答不答应母后？”

平阳公主听到太后的话，心中感动不已，面带希翼地望着圣人。

赵晗闻言眼中冷了下来，他不想答应，母后这是没把大梁江山的安危放在眼里。

幽州易守难攻，是拦着西边的吐蕃入侵大梁的险要之地，先前得知封在幽州的亲王谋反时他夜夜不得安眠，幸好逆王被及时镇压，没有让大梁陷入外忧内患的困境。

随后他封了一位忠心的节度使管辖此地，顺便帮他盯着周围亲王的封地动静，但他害怕此人也会变节，毕竟连宗亲都可能背叛他，更何况是一个外姓人？

平阳是他特意安排在魏湛身边的眼线，他觉得只有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妹妹才不会帮着外人瞒他，若是把平阳召回云京，那这婚不是白指了吗？

太后见赵晗一直不言语，面带凄色的起身，对着殿内的宗亲命妇叹了口气，道：“大家也都看见了圣人是怎么孝顺我的，我也不继续坐在这讨人嫌了。”又对平阳公主招了招手，“平阳，既然圣人不答应，母后也只能抓紧时间多看你几眼。来，陪着我回仁寿宫赏月去，别浪费了这团圆夜。”

见太后说出这番话，赵晗沉下了脸，若是让前朝大臣们知道皇帝在中秋夜宴上把太后气到离席，且不说史官会如何记载，怕是明日他案上的谏本就能铺满一层了。

前来参加夜宴的宗亲们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无措地跟着起身，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命妇已经上前与皇后一同劝着太后留下。平阳陪在母亲身边，泪光盈盈的模样让人看着心疼。

就在这混乱时刻，忽听一声温润冷静的声音传来：“圣人，奴婢有一言欲奏。”

作者有话要说：明代徐有贞的《中秋月·中秋月》

中秋月。月到中秋偏皎洁。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