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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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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日晷寸寸偏移,门外小厮终于脆生生报了时辰。

顾悯闻言,敲了敲桌,“晨课结束,诸位停笔。”

随后,五份答卷便由小厮收总,送往顾悯手中。

他笑着掂了掂分量,打趣道,“你们小子比拼,劳累的却是我这个夫子。”

上舍那几人忙躬身,连道,“是学生之过。”

顾悯也就随口一说,闻言摆摆手,“到底年轻,争强好胜也全非坏事,只是……”

只是什么,他卖了个关子,只道,“这些答卷,我们批阅须得一时,其他种种,便等结果出来,一并由执塾斧正吧。”

除了顾悄,另几人闻言心中均是一凛。

他们在上舍呆得太久,久到差点忘了族学夫子一惯的作派。

不论是哪舍夫子,他们从不介入学子间明争暗斗,但学子一言一行,他们均看在眼中。

该到秋后算账的时候,他们从不手软。

顾小夫子这话,就是明着暗示,他们要倒霉了……

可怜几人一把“老童生”,万万没想到,这霉一倒,就倒了个大的。

午课后没多久,学院休课集合的大钟再次响起。

外舍、内舍学子再次集聚操练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知今日又出什么幺蛾子。

直到一人眼尖,注意到操练场边不远的箭靶上,张贴着数张纸卷。

顾悄与上舍四人到场时,听见的便是大家交头接耳,蛙声一片。

“今日并无射、御课,执塾这是何意?”

“看到那纸墨没,我猜定是三日之约公布考校结果。”

“那也不必如此阵仗。”

“怕不是某人海口夸大了,如今名不副实,执塾较真,要好好清理书院渣滓了。”

另四人也没想到小小“赌书”,竟弄得人尽皆知,脸色都不太好看。

其中一人性情急躁,恼羞成怒,朝着顾悄啐了一口,“是不是你捣的鬼?我等自降身份与你这纨绔比试,胜之不武,传出去更是徒增笑料!只恨我一时脑热,经不住激将之法,才中了你这阴毒小子的计!”

“师兄多虑了。”顾悄微微笑,意有所指,“我可太冤枉了,必输的局,我何必自掘坟墓?”

几人将信将疑,实在想不出,事情何以至此。

这时,前头传来老执塾一声轻咳,镇下满场聒噪。

“今日,集合各位,是书院有一事,须得大家见证。”干瘪瘦弱的小老头,说气话来中气倒是十足。

“进入正题前,老朽先来说下缘起。想必大家也听得风声,三日前,外舍一新进学子找到我,执意换舍,小老儿便应允他,若他三日内能习完外舍课业,天赋异禀,便可直接入上舍。”

“今日便是三日之期。只是这约定,诸弟子多有不服,认为三百千千,不过小技,更有四名童生联名,要我加大考校难度,以至于双方越过我,赌书一场,比拼指定书目某叶某行。如今胜负已出,为防有人不服,我特将几人答卷抹去名姓,并夫子评阅,张贴场中,以供尔等亲鉴。”

顾悄听完,这才理清前后因由。

原以为上舍诸人不过凑巧碰上,没想到竟是有备而来。

他从未想过去上舍,正准备过考就婉拒执塾提议,改去内舍同原疏一起发奋。

哪知这群“老童生”没事找事,上赶着找抽。

顾悄冷眼着看众人小跑着挤向张榜处,朱庭樟更是冲在最前头。

他的卷子最好认。毕竟一众老成规矩的方正小楷里,顾悄的左手书欧体,气力不足,笔锋虚浮,空具其形,不得其神,首先落了下乘。

但很快,朱庭樟的嘲讽就僵在了嘴角。

五份答卷看下来,顾悄那份卷上,无一处批红。虽然其他卷子也少有错漏涂改,但连天头、地脚、板框、书口,都完美复刻,与一旁对照本一般无二的,还真的只顾悄一家。

朱庭樟瞪着眼,“这怎么可能?”

一旁内舍学子也一脸便秘,“他是怪物吗?是怎么做到不仅字体,就连原书上的卷浪花纹,都分毫不差画上去的?”说着,他点了点脑袋,迟疑道,“他是不是……这里有病?”

不止内外二舍,就连赌书的四人,也难以置信。

他们盘书,可也没盘到这般无脑的程度,连书上点、线、框这等无用饰物,也不假思索、全都照抄。

顾悄将一众反应收在眼底,心中甚是满意。

不过寥寥几笔,他就用小公子超群的“画技”,完美将自己从天才降格成了傻子。

全场真正懂他的,大约只有原疏一人。

高高大大的俊朗少年,艰难从人堆里挤出来,撞了撞顾悄,轻声嘀咕,“顾三,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故意的?”

顾悄睨了他一眼,一脸纯良,“哪里故意?大家不都是这般记书的吗?”

与他临近的几人,闻言更是一脸菜色,心中大呼“不!我不是!”

并光速与傻子拉开了距离。

原疏却鼓着脸,凑近了些,“你这招真狠。虽然大家都在骂你,是狗屁的天才,文墨不通,全凭蛮力。可想想上舍几人,却要输给这样的你,哈哈哈,那青红交错的嘴脸,实在太解恨了。”

“我被人这么说,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顾悄白眼,“你又怎么这般自信,认定这局我会赢?”

“因为你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原疏与有荣焉,“不过我很意外,你竟能将那几个眼高于顶的饭桶诓到下场,与你进行这般无聊的比试。”

他摸着下巴,“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做哪些小画?在我看来,不画你也是最厉害的。”

“自然是为了好看。”

不待顾悄多说,操练场前方,执塾就再次发声,“按照赌书约定,夫子出叶行,学生默写,以还原原本之多少,评定优劣。卷子你们也看了,我们夫子三人一致认为,造诣上显然上舍略胜,可按规则评判,顾悄的本子,无论字体、版式、内容,还原度都略胜一筹,不知这个结果,大家可有话说?”

下面一群人缩了缩头,不敢摇头,也不愿应声。

显然,这结果大家都有点难以承受。

毕竟,能叫他们服气的,是天降紫薇,可不是这种只知蛮记的“笨鸟”。

顾冲再次点了上舍四人名字,“你们可有异议?”

四人涨红了脸,犹如吃了苍蝇一样,又不得不承认,确实输在了边角料上。

“规则是你们定的,奈何死记硬背都比不过外舍,谅你们也不敢再有异议。”顾冲冷脸哼了一声,“如此,按照约定,以后顾悄便入上舍,由我亲自教导。”

此言一出,学子们一片哗然。

唯有原疏,看不到他人嫌弃似的,向着顾悄比了个大拇指,“行啊,顾三。”

倒是顾悄,弱弱举起了手。

台上顾悯眼尖,“琰之想说什么?”

顶着一众各异的目光,顾悄为难道,“谢执塾大人抬爱,可弟子深知,德不配位,不敢与诸位师兄同列受教,是以,还请夫子按旧例,让我与两位哥哥一样,过了外舍试炼,入内舍进学即可。”

语罢,顾悄又扫了四人一眼,补了一刀,“这几日,我在家中发奋,被老父训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读书不是雕版,平白沾一身匠人呆板气’。没成想今日开眼,族学外舍,竟全是这般强记枯学之流,小子深感惶恐,亦不敢与之为伍。”

话里话外,竟是谁看不起谁,还不一定呢。

“你!”童生们何时遭人如此奚落?性格冲动的,已经撸起袖子上撵着要好生教育教育他。

原疏不答应,冲上前对峙;小班顾影停几个怕顾悄吃亏,也一窝蜂涌上。

上舍自然不示弱,几个年纪大的作势就要搭把手拎人。

一时间,起哄的,拉偏架的,唏嘘的……乱作一团,沸反盈天。

“肃静!”老夫子一声清斥,现场才再度安静下来。

“进学之所,何其肃穆,这番吵嚷如村妇推搡,你争我斗,成何体统?”

这还是顾悄第一次见顾冲发火。

“不过一人一席而已,竟引得族学半数以上学子联名抵制。”老头怒目圆睁,狠狠将手中几张请愿书掷在空中,“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你们就是这般做的顾家人?”

“想我顾氏先祖,逢过政变,遭过战乱,也抗过灾荒,历经风霜绵延数百年,靠的不过是全族上下同心同德、共克时艰的血脉牵连!独木不成林,百川才聚江海!可如今我辈,身在盛世,宗族离心,连小辈也内斗不断、堕落如斯!扪心自问,尔等行径,是我之过!”

“不,是我这族长的无能之过!”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打断顾冲的自责。

来人已古稀高龄,须发近白,一双鹰眼带着雷霆,教人不敢直视。

竟是鲜少出祠堂的族长,顾净。

他一出场,场上连风都刮得谨慎起来。

顾净身后,跟着一群护院,灰褐夹袄短打扮,个个手提丈八粗棍。

老人面容冷峻,越众而前,至顾冲跟前,拱手见礼,“顾大人毋须自责,治族不严,怪不得大人,是我之过。”

语罢,他转身面向众人,狠狠一跺脚,“是我对你们太过仁慈,叫你们数典忘祖,记不清先祖教诲。尔等还在巢中,就已相煎至此,他日若你们翅膀硬了,大权在握,又如何保证手中屠刀不挥向同族?”

这番话,山雨欲来,寒意凛然。

猎猎北风中,顾净说到恨处,声音喑哑,“大历二十年顾氏惨案,我绝不允许重蹈覆辙!今日,便要好好整治家风!”

大历二十年,顾悄刚好出生。

他不解其意,却也莫名打了个冷颤。

“近日族中种种,我已知晓。先时课上构陷,我秉族规小惩大戒,显然,你们并未领会我之苦心。是以今日,我们便逐一纠治。”

“十二房顾悄,虽然顽劣,却无大过,你们联名讨伐,声势浩大,但师出无名。所有参与之人,尽数按族规寻衅内斗之条严惩,以儆效尤。上舍四子纠集众人,恃强凌弱,排挤同窗,既无仁爱之心,又无容人之量,刑罚之外,须随我回宗祠修心修德,何时德以配位,何时再回上舍应考。”

被夺院试下场资格,对童生来说,如被击七寸,他们连忙跪地讨饶。

顾净冷眼看他们,却并不宽恕。

比之秦老夫子,他动作更快。

话音未落,身后那群黑脸战神,便奉命开始施罚。

其中一人捡起散落在地的“联名请愿”书,按署名叫号,如有不应的,便另有两人下场捉拿,一左一右拎小鸡似的,提到比武台上,扒了裤子就打。

联名者一人三棍,罚得不多但狠,一个都跑不掉。

“啪啪啪”三下打完,小子们如破抹布一样被扔到台下,一瘸一拐,不多时就已哀鸿遍野。

学堂里六七十号人,抛开外舍没有掺和,剩下近五十人一通打下来,日头都已偏西。

渐渐大家老实起来,只几个外姓借读的,比如朱庭樟,捂着裤子跳脚,“我非顾氏族人,顾氏祖训何以治我!?”

老族长可不会惯着他。

顾净冷冷应了一句,“入我族学,就要遵我顾氏规矩,你若不服,亦可退学回家。”

这般毫无转圜,朱庭樟只得咬咬牙,期期艾艾上了刑凳,“不劳您手,我自己来。”

说着便一撩锦衣下摆,咬在口中,趴上大条凳。

也有几人金尊玉贵,不愿挨打,袖口一甩怨怼道,“顾氏族风,如此专横,在家我族中长辈都没对我动过家法,这学不上也罢!”

残阳如血,倒也应景应情。

可终究重典严罚,难以服众,顾净又如何不知。

一通发作后,他望着咬牙气闷的后辈,长叹一声,苍凉而无奈,“你们可知,顾氏十二房,为何只剩如今五房?而这五房,又为何多孤儿寡母?不知道的,便回去问问你们长辈。”

他淡淡扫过众人,目光中带了些悲悯,“日后,你们都将是我顾氏栋梁,难道要继续斗下去,让五房十不存一,让同窗死于非命,好剩一支一脉独大?真若如此,还谈什么休宁顾氏,不过寂寥一姓氏耳。”

一群半大的孩子,做得最狠的事,也不过坑一把同窗,又哪里起过诛灭异己这种凶残想法,闻言也顾不得喊疼,只一个劲高呼“小子不敢”。

“身为族长,我亦当自省。十几年前,两京二派各为其主,斗得族人七零八落,水字、心字辈死伤过半,顾氏传至我手,分离崩析;二十年后,族人休养生息,好容易有了起色,竟又再起祸乱之相,大厦将倾,我难辞其咎!”

连族长都开始下罪己书了,学生们更是无地自容。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伏地,“我顾氏子弟都有,还不跪下自省?”

瞬息间,六十多人齐刷刷跪下,无人有暇顾及后臀伤势。

那人领头叩首,“顾氏第十三代孙顾影朝,愧对宗亲教诲,日后必当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顾氏第十二代孙顾云庭……”

“顾氏第十三代孙顾影停……”

“顾氏第十一代孙顾悄……”

少年们清脆干净的声音,如某种力量的传承,一棒接一棒,直至最后一人。

顾悄随在人群里,第一次感受到了“顾”这个字沉甸甸的重量。

“今日我以棍棒之无情,唤宗亲敦睦之有情,只望他日士农工商,不论行当,诸位一定记得,你们都姓顾。”老族长语重心长,是谆谆教导,亦是某种责任的托付。

“我等谨遵教诲!”

这群小屁孩,象牙塔里第一次经风雨,惊惧之余,终于意识到,象牙塔里无风雨,只因塔顶有瓦檐,那瓦檐——名唤宗族。

不得不说,这场景颇为震撼。

未来人顾悄,三服以外没了亲戚,别说宗族,兄弟姐妹都不曾多出一个。他曾在纸上侃侃而谈宗族流衍与某诗派兴衰之联系,可唯有身临其中,方知现代人终究是理解不了。

也难怪那时谢景行笑他——纸上谈兵,本本主义。

“顾悄,你可知错?”料理完惹事的,老族长又将矛头指向“祸源”。

顾悄突然被点到,也是一愣。

“小子愚钝,不知何错,还望族长明示。”顾悄唯一好处,就是能屈能伸。

小公子半点不带脾气,十分诚恳地请长辈教诲,倒也给顾净整得没了脾气。

到了族长那般年纪,遇着俊俏听话的小辈,也会多几分耐心。

他抻着银白的长胡子,语气缓了几分,“你父亲怜你体弱,不忍训导你,养而不教父之过,原我也不便说你什么。可如今你既已入学,便该从学里规矩,怎能将赌书这些在外玩闹的劣习带入学里?何况还是女子的嬉笑玩闹之举!”

顾悄忙点头如啄米,“小子聆训,定不再犯。”

老族长却不放过他,“近日诸多矛盾,皆是由你入学而起。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但你究竟是幡然醒悟,还是换个地方玩闹,只你知晓,整个族里,断没有为一人废众人的道理。今日,我便与你下最后通牒,若你真心向学,就拿出诚意来,潜心读书,往后再由你生事,族学绝不再容你。”

“可若是他人刻意刁难呢?”一旁的原疏一激动,话不过脑就蹦出了口。

倒是顾冲,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以德、以能、以才、以理……皆能服人。一条都做不到,自然是不配入这族学之门。”

原疏讪讪。

顾悄扯了扯他衣袖,十分服气,“执塾所言极是。我答应二老,若再生事,定会自行离开。”

一场越级考,因整个族学差点造了反,落得个谁也没讨得好的下场。

唯一好处,就是明目张胆对顾悄的针对刁难少了,可悉数换算成了冷眼白眼。

说到底,还是内舍众人没能接纳他。

但顾悄不愁。既然他能降服外舍神兽、上舍刺头,也自然能搞定内舍一众反骨。

争分夺秒拿下二月底童生试,便是当务之急。他不仅要自己考过,更要带着全舍都过。

因为那么多条服人的路子,顾劳斯毫不犹豫选了——“以能”。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有点忙,没来得及更,后面几天补上,这周应该能满字数,不进小黑屋。

近期会按一天2000-3000的量更新,如果某几天没发,后面加更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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