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相府的记忆，其实大都已经模糊了。

宋清婉也曾在相府度过一段衣食无忧的生活。她性子不似寻常闺阁小姐，活泼好动。裴逍跟在她身后，被她使唤爬树掏鸟蛋，河间捉草鱼，田间捕草蜢……裴逍毫无怨言，乐此不疲。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裴逍是被她带坏的。别的世家公子光鲜亮丽，读书习武，唯有裴逍，和她是两个小泥猴，双双被叫到自家母亲大人面前，挨尽了数落。

那时候的裴逍多乖啊，不谙世事、一碰就哭，总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她。而她除了欺负裴逍，也没什么大成就。

她自幼便一个劲往厨房里钻，屡教不改，父亲对她失望至极。那时生母尚在，尚有人护她，母亲走后，宋相只说她丢人，日日将她关在屋子里，逼她学烹茶，调香，抚琴，要将她培养成合格的皇子妃。

后来，宋清婉决心抛下这里的一切，毅然决然踏上了南下的路。

“明天淮南的弟兄们要离开了，我要去送他们。”

这意思，便是不想回了。

十几年未曾管过她的生死，若不是皇上赐婚，那些所谓至亲之人，根本没有一丝要寻她的念想，她何必自讨没趣。

“王妃竟全然不顾父女之情，真令本王意外。”裴逍良久唏嘘一声。

可裴逍不知，在宋父眼里，宋清婉是一个废物般的存在，丢了就丢了，哪有再寻回来的道理。

“有什么好意外的，我一直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啊。”宋清婉暗自发笑，耸了耸肩，嘲弄地看他一眼：“和离后，我也会像这样对你弃之不顾。”

只是她心头一直有个疑虑，为何皇上前脚刚赐婚，相府后脚就把她找了回来。她这么多年销声匿迹，无人知道她的下落才对。

她仿佛落了一个局，又辨不清方向，自己心生不快。

折扇碰撞在横栏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将她的思绪拉回，裴逍不悦地弯起黑黝黝的眸子，站直身子冷声回应：“既然王妃忙得走不开，正好本王也有要事在身，那便不去了，回头让白管事送礼问候一声便是了。”

于是，这件事看似轻飘飘的揭过。宋清婉拽了拽他的衣袖：“差点忘了，先前白管事问我对于园中修缮之事有何意见，你有没有想法？”

裴逍鼻腔里发出重重一声气音，趾高气扬一甩折扇：“到头来，还是要靠本王啊，王妃要是离了我可怎么办呢？”

他说完后停顿了许久，而后似是酝酿了好久的力气看向她：“所以，这么优秀的夫君，王妃确定不要了？”

天色将明，昨夜下了一夜的细雨，河堤岸边翠柳依依，枝条在微风中微微晃动，有意无意垂下几滴初晨的露水，更添几分离别之意。

宋清婉送走最后一位友人，望着渐行渐远的小舟，直至浓缩为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有来有往，有聚有散。

“还没看够？”明明裴逍一早便消失不见，此刻也不在她身边，她脑中却莫名浮现出他嘴角上扬，一脸玩味的模样地说出这句话。

大抵是昨天他那句话搅乱了心神，让她有些思绪不宁了，她甩了甩头，回头望见不远处的望春苑。

宋清婉今日出门，没忘了望春苑的消息，她想着闲来无事，便进了望春苑里等待，哪知道小李一见她，就跟见了神仙一样将她请去见掌柜。

还是上次的房间，赵掌柜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只是见她之后，起身拉了凳子，眼睛笑的几乎眯成了一条缝，热情的招呼她：“姑娘，快请坐。”

看赵掌柜这副模样，宋清婉心头的巨石落了地，但她还是佯装淡定的问了一句：“掌柜可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这简直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赵掌柜笑着将两张合约递到她面前：“姑娘，我这合约已经拟好了，你瞧瞧没什么问题，便可以签了。”

宋清婉没想到赵掌柜想的如此周到，她抬眼望去，第一眼便被合约上的字惊艳。

纸上的翰墨文字，颇有文人风骨之气，却不失了英气，每一处落笔似蕴含着浑厚之力。宋清婉觉得她不是在阅读合约，而是在欣赏一副优秀的笔墨画作。

“赵掌柜，你的字写的真漂亮。”她忍不住夸赞一声，赵掌柜只是尴尬的笑，然而专注于看合约的宋清婉并没有留意到。

这合约条例写的清晰，除了她想要的一成分成外，也没有对她人身添加诸多限制。让她意外的是，合约上还加了一条，在她合伙期间，若是酒楼年收成翻倍，可以让她担任酒楼的副掌柜，可享受酒楼三成的分红。

在现代多少老板想着压榨手底下的员工，而今赵掌柜竟有如此胸怀，这样的人，不赚钱天理难容。

“没什么问题，我可以签。”这份合约，对她百利无一害：“我一定尽全力不辜负掌柜的信任。”

不免又想起和裴逍的条件，好说歹说裴逍寸步不让，硬是要跟她五五分。和赵掌柜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和裴逍约定的五五分也只是口头约定，她毫不怀疑这小子会耍赖，回头也与他签个合约好了。

在合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掌柜也取了印盖好，一式两份，宋清婉将自己的那份收好。

赵掌柜看到落款的名字，神色惊异：“姑娘这名字，与当今荣王妃齐名……这……”

汴梁的百姓都知道宋府长女宋清婉被寻回，与二殿下裴逍喜结良缘，在城内已是人人尽知，可百姓却没有见过宋清婉的长相。

宋清婉也不想瞒着，直截了当承认：“我就是荣王妃。”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将食指立于唇边：“赵掌柜，替我保密。”

既然得了好处，不做点什么是不行的。

宋清婉和赵掌柜商量一番，约好以后辰时和巳时，她每日来酒楼教授两个时辰的厨艺。

选定这两个时辰的原因很简单，这个时间客流量少，适合将大家聚集起来，教授厨艺。

而今日她来的时日尚早，她想教的，便是昨天在酒楼里做的文思豆腐。

淮扬菜的发源地水系发达，多以水产为食材主料。此外，讲究选料，对刀工的讲究格外苛刻。

古来便有“有味使之出，无味使之入”的说法，豆腐食之寡淡无味，因此这一道菜对汤料的要求极高。宋清婉讲授的，便是如何将淮扬菜经典刀工和粤菜的糁汤结合在一起。

她还未说几句话，便有一声粗鲁的厉喝传来：“老赵怎么找了一个女人来指手画脚，也不怕汴梁城人耻笑。”

后厨众人皆身穿灰扑扑的粗布麻衣，仅他一人穿着墨绿色长褂，彰显出特立独行的意味来。

四十多岁的年纪，一张脸似饱经风霜，他掀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了宋清婉几眼：“别以为会做几道菜，就觉得自己能做大厨了，这酒楼生意岂是你过家家的，我看你这大小姐趁早回家显摆得了，别在这丢人现眼。”

宋清婉敏锐地感觉到了面前人的敌意。

此人名唤陆远，是赵掌柜从天星楼挖过来的淮扬大厨，因倍受追捧，自认为淮扬厨艺无出其右，傲慢得很，常常不守酒楼规矩，三番五次告假。见宋清婉一介年轻女流，更有了轻视之意。

正是因为他昨日告假，并没有见她的刀工，宋清婉才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

宋清婉思忖，难怪赵掌柜那么想将她留下来，也许早就存了赶走陆远的心思，只苦于后厨无人能做得了淮扬菜，只能隐忍作罢。

没有别人的技术，才会受制于人，宋清婉自小便懂得这个道理。

“这位大哥，有时候呢，这女子不一定比不了男儿，我也未必不如你。趁着还没有开业，咱们来比试比试，谁的厨艺高，就听谁的如何？”她向来不喜欢逞口舌之快，喜欢用自己的实力证明自己，有自己的傲气。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和我比的。”陆远还是昂着头，丝毫不将她放在眼里。

“我看你不会是怕了我吧。也对，淮扬大厨输给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传出去多丢脸啊。”

宋清婉故意变幻成尖锐的语调，“陆大厨不敢与我切磋，我这实在胜之不武，你放心，我这个人比较低调，是不会宣扬出去的，但是……”

她卖了个关子，偷偷看陆远一眼，陆远果然有些沉不住气，她笑了笑，继续说下去：“毕竟到时候后厨都跟着我学厨艺，这要是超过了陆大厨，这汴梁城怕是没有陆大厨的立足之地了。”

“比就比！”陆远气急败坏：“你要是输了，就给我滚出这里！”

“唉，早这样不就好了。”宋清婉道：“一言为定！”

时间宝贵，他们便约好了做文思豆腐，一菜定输赢。这文思豆腐选的巧妙，一可见刀工，二可见调汤功底。

在各位厨师的围观下，两人各取了一块豆腐，陆远自信地开始切丝，转眼间，豆腐便被他切成了上百根细丝。

他在汴梁也是各家酒楼争先恐后争抢的人才，而这文思豆腐，他已经做了二十年，对自己的刀工很有信心，整个汴梁，哪有人能做到他这样？

隔壁响起整齐的切丝声，他轻蔑的望过去，本想看宋清婉的笑话，谁知这一看，当即让他双腿几乎站不稳。

宋清婉手里握着菜刀，每一刀切下的力度都富有节奏，她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下刀又快又准，切完的豆腐重新粘合，看不清刀口，可等她切完放入水里，那切好的豆腐在水中宛如一道云四散开来，仔细瞧去，却又有细细的纹理。

不知何时，众人的视线皆从陆远身上转移到宋清婉那边，有胆大的厨子问了一句：“宋姑娘，我能挑一根看看吗？”

宋清婉笑道：“当然。”

那厨子挑了个筷子来，见那豆腐细能穿针。众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他们昨日只听小李吹嘘，却没想到，世上真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精妙的刀工。而这人，还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女子。

陆远瞧着那豆腐丝，冷汗直冒。

汴梁城内何时有了这样厉害的人物？

1.淮南在文里不是现在的安徽淮南，设定上是江苏浙江那一带。

2.文思豆腐起源于清朝，属苏菜，虽然架空，但为了体现刀工写的有些早了= =勿究。

3.无味使其入,有味使其出：有味，是指做菜时去除原料的异味；无味指原料清淡，后天调味，使原料更加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