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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回 孽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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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部主堂内一派富丽轩昂。

除乔洪吉、崔文纯对弈所用之长案外,另有花石案几数条,上置诗卷、绢帛、笺札若干;窗下摆一矮桌,其上设一长颈瓶,内插各色纱花,瓶前似有画具;后壁绘得一图,图内尽是苍松翠柏,仙鹤闲步。一儒者正跪坐松下,抚琴自娱;东墙上悬有一幅太祖绘像,像前供着一柄匕首。

几名仆役见乔洪吉与崔文纯杀得难解难分,便一味为莫元舒沏茶蓄水。莫元舒本自望着崔文纯弈棋,心内满是郁结。

枉费自己心心念念地欲与“朴怀”一会,谁知“朴怀”早已忘却了这等奇缘。只恨自己当初还煞费苦心赶去英寰观求见,反倒平白受辱于人。此人风流无度,专与女冠消遣鬼混,可见也并非自持之辈。

思绪万千,忽听乔洪吉笑道:“朴怀恐怕再难取胜了。”

崔文纯颓然不已,只得掷子儿认输,埋怨道:“方才悔不该盛赞乔监相让之举,此番倒令我丢尽了颜面。”

沉吟片刻,他回首问莫元舒:“如矜公可晓弈棋之法?崔某虽有薄才,偏生棋艺不精,屡遭皇上哂笑。有心求教,乔监却不肯倾囊相授——倘若如矜公熟谙棋术,崔某愿以公为师。”

闻言,莫元舒自思:“这般时候倒想起了我,偏不能让你得意。”正待回绝,却又暗道:“如乘此番认他做个记名弟子,将来使唤他端茶递水,倒也可解我一时愤懑。”

思虑已定,他不由笑道:“元舒于棋艺一途确有所长,但不知朴怀公心意如何?”

崔文纯应道:“既如此,崔某愿奉如矜公为师父。”他一面说,一面起身深施了一礼。

莫元舒暗自称奇,却也起身还礼。

乔洪吉正饶有兴致地细观眼前情形,有一谒者上前敬问何时启封试题。他后知后觉地微微颔首,吩咐道:“即刻启封。你可将题匣从速取来,供我等一同披览。”

谒者躬身应下,继而步出。

崔文纯只觉得莫元舒颇为面善,一时却也忆不起来,只得与乔洪吉说起一事:“乔监,当时我于政园对您说过——我曾在掇香寺内结识了一位佳客。先前我想起了他的别号,叫作‘痴痴先生’。”

“还能想得起来,真不容易。”乔洪吉笑着揶揄道。

崔文纯羞赧地垂下头,半晌才接着说:“上巳当日,我本欲求得一面之缘,可惜为皇上传诏所阻。摆宴英寰观时,仆役报称痴痴先生来访。我却魂不守舍,忘记了宿缘,又未曾得见。后来……府上仆役言称其人乃一乞儿,我实在深为纳罕。”

语毕,他惟恐乔洪吉不信,便自袖中取出了那日莫元舒求人呈上的拜帖。

乔洪吉接过一观,不由称奇道:“此书铁画银钩、清峭高峻,得杨铁心七分笔意,必非区区‘乞儿’所能信手作得。”

“可惜我两度错失良缘,至今已不存妄念。”崔文纯喟然长叹。

乔洪吉归还拜帖,温言宽慰道:“这倒也不急,倘若命中合该得见,将来自能相会。只怕到时重逢,你又要生出许多事端了。”

莫元舒静静地听着,心内五味杂陈。

俟房门复启,谒者双手奉上题匣。乔洪吉自太祖像前取了匕首,小心翼翼地划开封条,继而捧出了三卷试题。

首场经义但考默写,无甚新意。崔文纯展开诗赋一卷与乔洪吉同观,莫元舒却只取了策论来看。

策论卷存有五题:

其一:宋和于辽金而亡于元论;其二:孔明治蜀得失论;其三:庠序使人知荣辱论;其四:惟德动天论;其五:忧勤何益论。

览毕,莫元舒不由深哀策论未切时政,最终难免沦为空谈。

当日太祖临朝,屡言策论须得针砭时弊,而为政首推爱民之意,遗诏亦曰:“永罢苛政,万象更始,则朕躬虽去犹存焉。”可惜如今朝中文恬武嬉,先世遗风已荡然无存。

正忧戚间,崔文纯却与乔洪吉以诗赋试题论及建安风骨。二人对三曹诗文推崇备至,而崔文纯尤重魏文帝,言魏文帝为陈思王文名所掩。

待乔洪吉问及词客,崔文纯即推戴晏小山为冠,自云至爱其《鹧鸪天》半阕,因吟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见莫元舒望来,崔文纯只道他不附己意,便笑问:“三代以降,大家频出,不知如矜公首推何人?”

莫元舒老实应道:“杜工部。”

崔文纯皱眉道:“杜工部诗风沉郁,忧时伤世,常读常味恐生愁绪。”

闻言,莫元舒冷笑道:“愁绪原乃痴人自扰而生,与杜工部何干?崔学士独爱晏几道,尚有‘相逢梦中’之情深一叹,偏偏不许我愁肠寸断?”

听得莫元舒语中饱含悲思失憾,崔文纯不明缘故,只好略作表面宽解道:“不敢不敢。如矜公说的是,是崔某见地浅薄了。”

见他仍未明悟,莫元舒一时气急,倒狠狠地咳将起来。这下唬得乔、崔连忙招呼谒者入内,几人手忙脚乱地伺候了一番,终于求得莫元舒喘匀了气。

崔文纯心有余悸地搁下方才为莫元舒净面的绢帕:“如矜公的病症好生骇人,若是救之不及,岂非就此呛死过去?这等恶疾究竟为何而发?”

莫元舒端起茶盅啜饮了几口,而后方道:“不劳崔学士费心。不过是南疆一场遭际罢了。”

乔洪吉疑道:“听莫公音色……并非南疆人士。”

瞧崔文纯亦望来相询,莫元舒终是淡然道:“因缘际会,旅居南疆十载。”

言讫,惟恐崔文纯洞察往日交集,他忙描补说:“方才二公所言之‘痴痴先生’……元舒亦有耳闻。”

崔文纯急道:“诚请如矜公解惑。”

莫元舒此时深悔自己贸然言及此事,却已无计可施,只好胡诌道:“当日我游历南疆,风闻痴痴先生自筑隐庐,高悬免扰旗,日日或闭门读书,或击节高歌,常作狂士之举,倒是一显癫狂本色。”

“我看不然。”崔文纯笑道,“如矜公道他是狂士,我却赞他是一等妙人。”

闻言,莫元舒心内似是燃起了希冀,俄尔复又意趣迷惘,口中喃喃道:“说什么‘一等妙人’……苦命鬼罢了。”

乔洪吉与崔文纯又谈笑了一阵,莫元舒只在侧默默旁听,不时咳嗽几声。

俟谒者叩门,三位官人终于候来了晡食。

望着面前形形色色的山珍海味,莫元舒却毫无口腹之欲,他随意地盛了一勺稀粥,而后便退到一旁捧了碗缓缓地喝——见崔文纯默默避开了洒有“辣齑粉”的全部吃食,莫元舒似有觉察,立时将此事记于心底。

三人行将用毕,乔洪吉倏尔叹道:“险些失了礼数!”忙命谒者将面前菜蔬各拣了一些,继而整齐码放于太祖绘像前。

“此地又无御史聒噪,乔监何必如此守礼?”崔文纯笑问。

乔洪吉摇头道:“到底是朝廷礼制,谨慎行事终可无咎。”

俟官人们漱了口,谒者们将一切收拾停当,便依例恭请主试官颁下入衙令。乔洪吉当即钤印发令,一应士子就此次第进入礼部贡院休憩,以待来日开考;而临阵不眠者亦有不少,彼辈往往挑灯夜读,争取考前再一发力。

乔洪吉与崔文纯自去安寝,而莫元舒却了无困倦,只将今日崔文纯之语细细琢磨了数遭,又念及夙往遭际,仍是苦痛缠身。

月上中天,他披衣而起,燃起一支膏烛,乘兴伏案书道:

征鸿记。水阔烟朦遥拟。浮华忍相弃?往昔。恼人雨霁。长安忆,金砌玉积。乱花香蝶正双戏,马踏芳菲归无计,愁断问神祇。幽寂。恨蝉凄。梦游太液池,靡争青帝。凤阁鸾台皆陈迹,社稷付杯中,江山谁辟?悔莫及,悔莫及。

撰得此语,更觉孤寒,未免一夜无眠。

翌日开考,士子们分列各场作答。乔洪吉与崔文纯于静室内坐而论道,专遣谒者围住贡院各处严加看管。

莫元舒与那二人不过初识,因出身罪臣之后而尤觉自卑,实在拘束得紧,遂诚请巡视各场。既得乔洪吉首肯,他即缓行于廊下,但觉春雨复至,却无甚寒意。可惜阴霾弥空,经久不散。

父亲沉冤未雪,朴怀不忆故人——翻起内心隐痛,莫元舒立时散去了入场试观士子答卷的打算。忽觉喉咙发痒,忙匆匆沿游廊朝居室去。

甫一出院,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这顽疾此番发作得十分猛烈,直咳得颅内一派混沌,眼前阵阵发黑。莫元舒自知不可于此地出丑,忙强撑着继续前奔,只是神思昏沉,四肢无力,脚下似乎生出了无数绊子。

他跌跌撞撞地转至内宅,终究力竭仆倒,就此晕厥了过去。

彼时崔文纯与乔洪吉谈得尽了兴,闲来无事也出屋巡考。转过一圈儿,未见莫元舒,便迈步往内宅来。陡然见得莫元舒趴伏在地,身上衣袍满是脏污,面色惨白,气息奄奄,一副日暮途穷的模样。

“如矜!”崔文纯大惊失色,立时飞身上前,抱起他便风风火火地闯入了居室。身后的一干谒者当下兵分两路,机灵的去请太医,其余的则一齐涌入屋内看顾。

崔文纯将莫元舒平放于暖榻之上,一面急掐人中,一面摩挲着他的胸口。见莫元舒身体痉挛着抽搐不止,崔文纯惟恐他咬了舌头,只好以手指极力地翘着他紧紧闭合的牙关。

察觉敌意,莫元舒狠狠啃住那根拇指,死活不肯松嘴。崔文纯一向养尊处优,平日专凭一双手抚琴弄墨,自然万分珍视,如今却遭了这等酷刑——但他也心知救人要紧,只得一声不吭地强忍痛楚。

由太子遣来相伴的太医拎着药箱快步赶入,忙不迭地往人中、百会等穴位施了数针,终使莫元舒渐趋平静。

崔文纯收回手,先瞧了瞧拇指上血淋淋的牙印儿,后对太医叹道:“老先生来得及时,否则我这拇指就保不住了。”

太医讪笑着将病源细细禀明,又叮嘱万万不可再让莫元舒劳心伤神,崔文纯一一记下,复请谒者礼送太医归去。

他小心翼翼地侧坐于榻边,垂首打量着莫元舒的面容。

乌发轻垂,略遮面貌,似是几重轻纱;肉眼可见的郁郁寡欢公然盘踞在惨白的面孔上,紧蹙的眉头锁满了数不尽的寂灭与枯槁;骨节分明的双手交叠于身前,胳膊下是那双细如竹箸的腿,忧色唤起了难以意解顿痊的痼疾沉疴。

他的病不在于身,而在于心。心病不除,疥癣难医;心病若除,痼疾有何可惧?

崔文纯自思每每挥金如土,无所顾忌——然现今以这双遍览香丛的眼眸审视面前的病弱之躯,竟不觉一丝疲厌,实属不易。他亲自以温水浸湿了巾帕,为莫元舒轻轻擦拭着额头的虚汗。

“杀……杀……杀……”

见莫元舒似乎陷入了梦魇的残酷折磨,崔文纯俯身凑近,听得满口“杀”字,不由喟然道:“病得这么重,还想杀谁?”

拇指上传来的刺痛让他难以安坐,便迈步踱至书案处拟了奏疏送往大内,复又低头阅读书札——一篇题为《征鸿记》的文段迅疾抓去了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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