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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回 万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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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文纯坐于官轿之内,心内反复回想着莫元舒方才的恶言恶语,一时甚为倦怠。

三生天子笃信佛法,平生只恨自己未曾身投西土。崔文纯既为翰林学士,位属天子近臣,纵有万般无奈也只得奉敕为之。至于请铸佛像一事……十余万灾民安然无恙,则他虽有铸像之口实,亦可无愧于心。

为官十年,骂名缠身。原以为今生就此蹉跎而过,偏生邂逅了莫元舒。乔洪吉言说此人是能助他“保全身家性命的贵人”,崔文纯却从未存有这等刻意逢迎、有所图谋的心思,故而不曾提及礼部施救一事以求夸赏。

他清楚地知道,东宫日后必定要扫灭门阀旧贵,而崔氏一族首当其冲——他早就不敢妄想“保全身家性命”了。

苦思多日,崔文纯仍不知莫元舒究竟为何而骤然动怒。他自袖中摸出于礼部官衙得来的《征鸿记》,细细玩味着莫元舒堪称奔放清轻的书法,心内霎时尽是悲凉。

崔文纯原本是一副贪恋风月的凡间心性,却不得不自幼屈从于叔父的屡番毒打,乃至于背负了“兴家耀族”的沉重包袱。他强逆本心,孤身走过人生的三十年。身边同行者虽多,但无一人询问他是否悲苦,无一人在意他是否辛酸。

多年来,他与谁相识、与谁交谈、与谁饮酒——均受崔缜、冷濂生支配,宛似一架毫无生气的提线木偶。

掇香寺传札之举出自于一种近乎背叛的挑衅,他一向恪遵礼法,但不甘于如此了却残生,故而报复性地向一个“罪臣之后”伸出了手。

可莫元舒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他不明白究竟为何不同。或许是源自于对罪臣亲眷的同情垂怜,或许是源自于对相似心境的同病相怜——他们都不是自愿走上这么一条人生路的。

崔文纯四岁启蒙读书,从未似河东侯世子施璞一般骋心快意,这也是他与小侯爷倾心结交的缘由之一。

父亲早逝,他得不到父爱;叔父暴戾,他得不到关怀;出身崔氏,他得不到自由;官场联姻,他得不到情意。

而小侯爷都得到了,他又如何能不羡慕?

前路荆棘密布,崔文纯一直在孤身前行。小时候势单力薄,一味乞求着来自于旁人的施舍;而今年至三十,依旧无力抗争,对一切束缚、一切危机都不知所措。他早已被打断了脊梁,成了一条游走于丧家边缘的无牙犬,只能绝望地趴伏在街边等待死亡的降临。

面对着同样身在逆流之中的莫元舒,崔文纯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胆怯、忐忑、畏惧,乃至于自卑。

崔文纯伸出了手,这既是对莫元舒的襄助,亦是对自己的救赎。明明莫元舒已将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向自己递来,却又迅疾地收了回去。

这让崔文纯倍觉迷惘,他看不清自己的内心,只知道重重障壁后正隐匿着渴望。渴望打破纲常的枷锁,渴望打破世俗的见地,再也不顾君父安危,再也不顾崔氏一族,再也不言忠,再也不言孝。

什么是忠?什么是孝?

他渴望自由,尽管这种自由将使他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乃至于身家性命。

他都认。

但他不敢说。

他此生失去了很多珍宝,都是圣眷、富贵、官位、俸禄所无法弥补的。叔父、岳丈从天而降,谈笑着一件又一件地搬空了他的全部珍藏。为了护下硕果仅存的一颗真心,他必须要将它紧紧地封锁起来。

况且……即便他捧出了真心,莫元舒也不会接受。

莫元舒那般厌弃他,大抵是会走的。走得远远的,再难寻觅。

……

却说崔文纯上表举荐周平湖为尚书仆射、乔洪吉为参知政事,三生天子下诏嘉纳,而朱瓒则遭罚俸处分。

东宫闻知,立时令僚属齐聚于沧心殿藏书室。

太子宾客翁策之道:“太子殿下既已传信,崔文纯犹且谄媚皇上,一味举荐非人,可谓明知故犯。”

“如矜,”太子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喘着粗气问,“你近来可曾与崔文纯会面?”

莫元舒正想着那日崔文纯于吏部官衙外孤身远去的背影,忽然被点了名,当下拱手道:“回太子殿下的话,臣近来忙于整理典籍,未曾得暇与崔氏相会。”

太子笑道:“如矜也不必如此用心俗务,那些事儿交与手底下的文吏协理便是了——安心养疴要紧。”

“臣谢过殿下。”

“殿下与诸公既说起了崔文纯,”太子詹事柴望祯忽而忧心忡忡地禀奏道,“我倒念及一事,不得不从速讲明——十月初十是皇上的万寿。因礼部尚书沈叔驳力请节俭,龙颜震怒,专以崔文纯、内侍监虎啸林同为万寿掌敕官,一同操办万寿。”

“户部怕是要糜费了。”翁策之幽幽一叹。

听太子说了一句“下去吧”,众人当下齐齐退出。

莫元舒一路挑灯漫步。彼时天色几近全暗,瓢泼大雨片刻不停。

近来他屡屡回想起崔文纯那副凄楚的神情,原以为自己理应为崔氏族人的痛苦而倍觉喜悦,可心里往往空落落的。

他不止一次地思考过崔文纯为何会与自己结交,他希望此举仅仅是出自于勋戚旧贵对东宫的渗透——若果真如是,他将来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崔氏一门实施报复,同时不必为此存有任何良心谴责。

可他也隐隐有着企盼。

不论是南疆还是京华,于莫元舒而言皆是幽壑深渊。掇香寺方丈、詹事柴望祯,乃至于太子……无一人不是俯瞰与施舍,惟有“朴怀公”一人堪称与他平心相交。

在得知崔文纯乃是崔缜从子之前,此人完美符合他心内对“朴怀公”的万般期许。

殿外暑热未消,莫元舒却只觉得孤寒难耐。兴许是方才着了风,此刻便又呛咳起来。一路赶入居舍,他往榻上懒懒一躺,仍旧剧烈地咳嗽着。

我原本愿意接纳你的一切,可你偏偏是我杀父仇人的侄儿。长辈的恩怨此生难解,那么你呢?

你是名门望族,我是罪臣之后,霄壤之殊,云泥之别。你对我关怀备至,究竟是为了什么?

……

却说三生天子专令内侍监虎啸林与崔文纯操持万寿——虎啸林深知上意如何,故而竭尽奢靡之能事。崔文纯每每委婉解劝,而虎啸林竟充耳不闻。

俟万寿当日,瑞虹映夜,明灯漫天。群臣齐至霁云阁上观灯,左右宦官恭谨侍立。

莫元舒侍奉太子上阁,环视周遭,却独独不见三生天子銮驾。远远望见崔文纯倚栏而立,他默默地注视了许久,终是打算相询。

刚迈出一步,楚尚枫已挥着折扇迎了上去。

眼见崔文纯与他一处说笑,莫元舒只得驻足远观。回身四顾,太子詹事柴望祯正领着一干东宫僚属指斥万寿陈设太过奢靡——他一时听不进去,但觉灯火刺目,喧嚣恼人,便自行踱往僻静角落去了。

那厢崔文纯因问:“国舅爷,可曾见过贵妃娘娘了?”

楚尚枫一面瞧着远处正聚于廊下一处说话的端欣与冷濂生,一面笑道:“朴怀兄莫要如此打趣。阿姊讨了皇上的恩典,今日不会列席。目下开宴在即,为何皇上迟迟未至?”

崔文纯道:“我先与你卖个关子。”

闻言,楚尚枫霎时明悟。沉吟片刻,他又问道:“万寿庆典所用银两几何?”

崔文纯未及回答,忽听一阵惊呼声传来。

二人即往京华府北面的重峦叠嶂望去,但见山上光焰照空,十余万火把齐齐高举,已先拼出了一个“吾”字,继而复有数字次第燃起。

楚尚枫细细观览,见是:

吾皇圣寿千秋岁,

天子践祚万世春。

群臣赞叹不已。

又听戏台上锣鼓喧天,崔文纯笑道:“开戏了。”即引楚尚枫入席落座,二人各自将一盘糕点置于身前,继而饶有兴致地观起戏来。

今日乃是万寿佳节,故而太宁局排演了吉祥戏目《庆团圆》。孰料三生天子不喜,竟诏排乔洪吉所撰之《乌纱帽》。

俟士子“吴秉丰”上台,仅仅行了数步,楚尚枫便已觉察,因叹:“皇上倒是好情趣。”

崔文纯微笑颔首。

二人谈笑了好一阵,忽听得三生天子唱道:

乱绪千重,动我神思心却痛。尤期与共,孑然已惯惧烛红。常闻贵女慕豪雄,才疏智短自贫穷。真正是,绝非浪荡痴情种。

楚尚枫急道:“坏了!皇上成了负心郎了!”

崔文纯忍俊不禁,道:“国舅爷万不可如此作评,贵妃娘娘尚在宫里呢!”

听闻此言,楚尚枫便也笑了,连带着周遭一众宦官垂首偷笑。太子正在栏边凝眸远望,将这边动静听得分明,登时不悦道:“楚卿粗粗灌了几杯酒,未料竟酿得满口胡言。”

楚尚枫缓缓起身,向太子行礼道:“是臣未守礼节,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崔文纯亦陪着站起。

太子似笑非笑地一偏头,道:“既然有罪,必须惩治。我尝闻‘非舍心头之好,则仍无羁于心’。早闻楚卿对手中折扇爱不释手,但将那折扇献出,此番自然无事。”

楚尚枫一时面露难色,因道:“太子殿下,非是臣不肯奉上,实是此物牵扯夙往因果……还望殿下另索他物,则尚枫断无犹疑。”

太子含笑道:“倘若我治你‘语涉君父’之罪,便绝非一扇所能善了了。”

闻言,楚尚枫俯身拜倒,仍道:“臣可为殿下另制一柄……”

“楚卿可是不愿?”

见楚尚枫实在不堪其辱,崔文纯拱手道:“太子殿下,楚国舅不过是偶一失言。如使皇上闻知,尚且不会降罪,殿下又何必如此迫人太甚?”

太子笑道:“‘楚国舅’?我但以惠和宣端慈仁皇后之兄为国舅——母后崩,国舅不久亦卒,未知何处复来一‘楚国舅’。既然崔学士抛出这般说辞,我却不好更行索取了。此事暂且不论,万望楚卿从此谨言慎行,莫要为人所惑。”

俟太子远远走去,楚尚枫方才心有余悸地与崔文纯一同落了座。

二人各自举杯致意,崔文纯轻叹:“好巧不巧,那番话竟被他听了个真切。若非皇上仅有太子一人为嗣,你我岂会狼狈至此?”

楚尚枫摇扇道:“皇上独子,国之元储。诗书经世,大器初成——我虽有一姊,却尚且专得父母宠爱;何况太子一无兄弟、二无姊妹,又是这般品貌高洁的人物,怪不得皇上一味偏袒回护了。”

语毕,又听三生天子唱道:

明堂重报奏,正道本天授。功成克定函贼首,归田轻拂袖。四时盛景在桐庐,辟鸿蒙、应天魁宿。皋松若蟠虬,霞艳自出岫。迁客离途,光阴倏骤,独上寂重楼。危殿空阁,萧疏离索,寄情于苦酒。忧愁故、四百军州。

崔文纯感喟道:“‘吴秉丰’功勋卓著,到头来却仕途成空,还似一场大梦。”

楚尚枫侧头细听,忽而说:“你我日后若能如‘吴秉丰’一般遭际,尚且可称幸事。”

“此话不假。你是贵妃之弟,我乃崔氏族人,荡涤不清一身罪业,二三十载后难免以命相抵。似‘吴秉丰’一般归隐田园,做个持家守业的田舍翁——原是我之夙愿。可惜叔父令我经科举入仕,我只好收敛心性,潜心治学为官,终成了这副模样。”

三生天子仍且唱道:

效古簪花,宿醉扶眠花月下。梨花成雪,莫将花簇拟清嘉。香花闲淡韵双夸,撷花兴尽归来罢。花去也,琼花怯比光阴话。

楚尚枫举杯道:“朴怀兄,你我俱是一等苦命人。我本欲为红尘隐士,纵使阿姊入宫亦不曾留心。孰料皇上赏了官职,只好身赴京华……受这清规戒律百般束缚。朴怀兄,你我暂且痛饮此杯,充为将来坟前一祭!”

戏台上风云变幻,三生天子已率先下场。

惟有扮作名妓秋台的葆宁王作结道:

了却前愆泪正盈,功过后人评。痴魂未远,报应自长灵。

崔文纯与楚尚枫相互致意,仰头将盏内酒水一饮而尽。二人相视片刻,继而一同大笑起来。

忽觉有人近前,崔文纯回首望去,却见参知政事乔洪吉正笑着站在自己身后,忙与楚尚枫起身见礼。

楚尚枫口呼“乔参政”,崔文纯则仍唤“乔监”。

乔洪吉温和地摆了摆手,道:“不必拘谨。老夫方才与周仆射言及《乌纱帽》一剧,倒是生出了许多感慨——尽是老夫起初撰作时所未能料及之处。‘秋台’性情刚强,过刚易折……”

话音未落,但见三生天子与葆宁王于十余名大内宦官的簇拥下沿阶而上,群臣纷纷俯首参拜。

三生天子此时已卸了妆容,他笑着吩咐众人免礼平身,继而问端欣道:“端卿,朕方才亲演收效如何?”

端欣真心奉承了几句,又赞葆宁王道:“王爷天资绝世,实是台上佳客。”

闻言,葆宁王效仿正旦情态掩唇浅笑,复引来三生天子一番盛赞。

崔文纯一面观瞧,一面颔首暗叹。葆宁王与三生天子并非同胞手足,眉眼间无甚相似之处,年岁亦相去颇远。

先帝惟有二子,葆宁王又与当今太子同年降生。彼时三生天子储位已固,兄弟因此绝无嫌隙,相亲相敬,倒是天家难得。

先帝崩时,葆宁王年仅六岁。三生天子奉敕即位,首诏即免去皇弟将来封地就藩之制,准其永留京华,迄今已有十四载。

正细思间,骤闻三生天子道:“皇弟加冠之期将至,此事可着礼部筹备。”

礼部尚书沈叔驳应声出列,复聆听圣命道:“葆宁王已及弱冠之年,沈卿从速卜筮吉日,朕将亲往顺陵诣见皇考——即于顺陵明楼启天告祖,施以加冠之仪。”

沈叔驳躬身道:“臣谨遵圣谕。”

“今日是皇兄万寿,臣弟这头杯酒……自然要敬皇兄了。”葆宁王将第一杯酒奉给三生天子,继而向乔洪吉献上第二杯酒,“若无乔监撰得《乌纱帽》,小王倒少了一出好戏来演,请您饮下第二杯酒。”

顿了顿,葆宁王亲执酒杯来到崔文纯面前,温言道:“若无崔学士相助,这出戏的末尾难免落入俗套,学士请饮第三杯。”

崔文纯俯身拜倒,而后伸手去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葆宁王似乎趁交杯之际摸了摸他的手。

当他抬头望去,却只能看见葆宁王面上的那抹浅笑。联想到先前葆宁王也曾举止轻浮地摸过自己的鬓角,他的心内霎时满是疑云。

三生天子笑道:“众卿,共饮此杯!”

话音未落,忽有小宦官急匆匆地奔上霁云阁,向内侍监虎啸林低声禀告了几句。

三生天子心生疑虑,因问何事慌张。

虎啸林如临大敌地瞧了瞧在场群臣,终是如实奏明道:“皇上,护陵监怀玄遣人来告……顺陵明楼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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