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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回 顺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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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洗漱了一番,崔文纯率先穿戴整齐,到大堂点了朝食。随后他自行上楼,去卧房隔壁叩了门。

伴随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莫元舒惨白着脸缓缓步出。他气息奄奄地喘了许久,乏力酸痛的双腿正微微发着颤。

“你怎么会病得这么重?”崔文纯伸手扶着他下了楼梯,“看来岭南的风土并不养人。”

莫元舒勉强勾了勾唇,死死攥住崔文纯的手腕,低声道:“你去那儿呆上十年试试。冲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兴许几个月就得死在南疆。”

崔文纯搀着他到桌案旁坐下,自己远远地绕到对面儿落了座,口中说:“我平白无故地去南疆做什么?”

小二奉上两碗馄饨,崔文纯习惯性地递去了几张银票:“你与掌柜的各留一张,其余的散给‘财神爷’。”

“财神爷”是乞丐的通称,小二常在此地迎来送往,自然心如明镜,当即拿了银票快步而去。

莫元舒复杂地瞧了他半晌,继而伸手去盛辣齑粉。崔文纯赶忙将装有辣齑粉的瓷罐往外一推:“你的病还没好利索,不许吃这个。”

莫元舒低下头,一声不吭地搅和着热气腾腾的馄饨。

见状,崔文纯只得退让一步,让他自己盛了半勺。

“你为什么不吃辣?”

崔文纯听了莫元舒的问话,一时摇头道:“不吃就是不吃,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喝的茶一贯又浓又香,虽常吃糕点,却也不太嗜甜——归根结底,这只是个人喜好而已,不值得莫大夫费心深究。”

莫元舒动作一僵,手里的木勺也随之缓缓滑落一旁。

现在的崔文纯说起话来总是硬邦邦的,再也不是那个会提着食盒轻轻叩门的朴怀了。

“不吃了。”莫元舒皱起眉头,大力一拍桌案,“小二!”

掌柜闻声脸色一变,立时示意小二凑上去询问究竟。

莫元舒神情阴郁地咳嗽了几声,终是吩咐道:“去,把这碗馄饨端出去,给外面儿饿着肚子的‘财神爷’吃了。”

崔文纯讶异地看了莫元舒一眼,但也并未询问,只是慢慢地吃面前的那一碗。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让莫元舒更觉不悦,偏偏他又放不下自己的颜面,只能呆呆地坐在那儿生闷气。

气着气着,他忽而打量起了崔文纯的一双手。

在东宫住了一段时日,太子、柴望祯、翁策之没少对他控诉崔文纯的条条罪状。崔文纯虽是状元,可仍有着舞弊的嫌疑——此外,他身为翰林学士,反倒精通上妆、抚琴、作画、进香、祝祷、抄经、插花、点茶等一干与学士职责毫无关联的享乐之举。

不论做什么,都离不开这双手。

三生天子热衷观戏,崔文纯也常常粉墨登台。他会用这双手先为自己打个底,继而敷粉上妆,勒头吊眉。

莫元舒越琢磨越不甘,不由回想崔文纯扮演“赵士程”时的模样——可惜他当日只顾着念叨前仇旧恨,没有仔细看,此时自然记不得了。

太子的亲笔批注迫使他猛地开了口:“你以后切莫登台了。”

顿了片刻,仿佛是怕崔文纯觉察出什么,莫元舒出言描补道:“你是官身,理应自重。”

崔文纯手上一停,半晌才说:“我既不自重,就更不需你费心记挂了。”

莫元舒自知失言,但一时不好改口。

“粉墨登台,只为博得看客会心一笑。我素来不以登台扮戏为‘不自重’,反倒以此为人生第一快意之举。端参政、乔监俱曾参与排演戏目;葆宁王裔属天家,犹且耽于其乐——我区区一介学士,又何必如此自苦?”

沉寂良久,莫元舒终是道:“随你。但你记着,你已深受太子殿下指斥,将来难保……”

崔文纯死死地捏着手里的木勺,冷冷道:“太子又如何?崔某生性如此,断然不会改头换面……去做不知喜怒哀乐的木雕泥塑。”

“皇上怠政已久,如今的天下空顶着‘盛世’的名头。你不但不做谏阻,反而一心伴驾游乐。”莫元舒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喘息着说,“日后天子易位……”

话未说完,一只手已然捂了上来,随之而来的是崔文纯恨恨说出的一句话:“你若想寻死,别连累了这儿的匆匆过客!”

好在大堂内人声嘈杂,莫元舒的狂悖之言并未让旁人听见。

莫元舒感受着唇上温热的触感,原本的怒意霎时消去了大半。但崔文纯很快就撤了手,而后继续去吃那碗馄饨。

一碗破馄饨有什么好的,吃起来没完。

“其实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崔文纯垂头盯着碗里的红汤,一面思考措辞,一面缓缓地说,“既能保证我不失圣宠,又能确保我与东宫一笑泯恩仇。”

“什么法子?”

崔文纯将最后的一个馄饨吞入腹中,复又用巾帕虚挡着漱了漱口,顺便拭去了额头的全部汗水。动作从容不迫,尤为细致。莫元舒看得急不可待——此人这般在乎繁文缛节,可见自幼也是那等骄矜自傲的人物。

还说我难伺候,我看服侍你的人早晚都得累死。

“很简单。”崔文纯神情十分郑重,手指轻轻叩击着桌案,发出声声闷响,“我此番南下,趁机死在战场上。由皇上钦定我的谥法,大抵会得个‘忠烈’,最不济也是个‘忠’字;太子殿下得知我的死讯,自然神清气爽,兴许病症还能好一些。如此一来,人人开怀畅意,岂非美事一桩?”

莫元舒的心重重一沉:“你想死?”

崔文纯不语。

“你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于开国勋贵之族;二十岁轻取状元,三十岁官拜学士。圣眷加身,朝野艳羡,不须担负社稷之重,只陪皇上醉生梦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莫元舒只觉得火气再度涌入胸膛——他十五岁时,父亲被陷害致死,全家流放岭南。十年间,亲眷一一谢世,自己也落得了一身的病痛。即便现实惨淡如此,他也从未有过像崔文纯这种自暴自弃的心思。

你远远比我活得要轻松自在,凭什么谈“死”字?

“在你看来,这些是常人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我却厌倦至极。”崔文纯低着头,语调颇为低沉,“或许你的确有着比我更为困苦的遭际,但这并不能表明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指责我。每个人身上都有包袱,根本不需要与旁人比较包袱的重量。冷暖自知,包袱的轻重也是如此。”

莫元舒瞬间哑了火。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崔文纯的双眼中竟隐隐蕴含了些许悲戚,顿了许久才低声道,“也许你能甘之如饴,我却只觉得是杀人毒物。”

“你……”

“咱们该回去了。”崔文纯落寞地站起身,率先往大堂外走去。

二人打马向前,莫元舒一连几次想与崔文纯并辔而行——可他一上前,崔文纯也默默催马疾行。两人始终相隔数尺,直到遥遥望见京华府巍峨壮丽的天统门也没能让莫元舒如愿以偿。

莫元舒暗自琢磨着崔文纯方才说过的话,依旧不能共情。可每当他想到崔文纯兴许会死,心里总觉得五味杂陈。

算起来,自从于掇香寺得了信札,莫元舒始终对崔文纯存有一重希冀,但“崔缜之侄”四字将这重希冀打了个粉碎。

几番接触下来,莫元舒笃定崔文纯并非恶人,甚至对自己有恩。

他不知道自己为前仇旧恨而迁怒于崔文纯的举动究竟是否合乎道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对这个人心怀种种陌生的悸动。

或许是已经很久没有人像崔文纯一样对他这么好了。

困居南疆的十年间,莫元舒一直住在一座透风漏雨的破庙里。岭南官衙的小吏每十日给他送一次食物,有时赶上下雨就不来了——他渴了就喝雨水,饿了就吃野草,连树皮也是啃过的。

天长日久,病体沉疴,有七八次险些进了鬼门关。

当他狼狈不堪地徘徊于地府之外时,崔文纯在做什么?兴许正搂着自己的夫人烹茶赏花,兴许正与施璞、楚尚枫把酒言欢,兴许正陪着皇上排演大戏。

这个人……身在福中不知福。

莫元舒攥紧了缰绳,目光也冷冽了几分。

崔文纯之所以接近自己,会不会是崔缜、冷濂生的吩咐?

想到这儿,一股森寒之意渐渐地自心里往外泛,最终把他全身都打入了冰窟。他心烦意乱地揪了揪骏马的鬃毛——伴随着马匹不悦的哼唧,还真让他得了几根儿。莫元舒怔然片刻,旋即赌气似地朝前面的崔文纯扔去。

可惜风一吹就散了,崔文纯毫无觉察。

莫元舒更为愤懑。

我在地狱里做了十年的饿鬼,到现在还觉得腹内空空,还阳后必定是要吃人的。你既然来到了我身边,理应做好让我借你饱餐一顿的准备。你们家欠了我的债没还清,所以你不许死。

莫元舒赶着马往前去,忽见崔文纯拨转了马头,听他说:“周仆射行将南征,却上疏意欲祭扫顺陵。皇上已然降诏允准,转令太子殿下主持,不知东宫还有何人作陪?”

莫元舒一愣,道:“我亦不知。明楼未曾重建,王师出征在即,正是庶务繁杂之时,周仆射又何必骤行祭扫?”

崔文纯不再说话。

二人甫一入城,即相互作别。

崔文纯淡然拱手:“今日一别,归期无计。”

“去路迢迢,善保自身——闲暇时可寄信来京。”

听闻此语,崔文纯疑惑地皱眉看了他片刻,面上终于显露出了些许笑意:“自然。”

言讫,他扬鞭打马,匆匆转过街角奔府邸去了。莫元舒静静目送,倏尔念及崔氏的孔雀裘犹在己身,却已来不及呼唤,只好先替他收敛在手。

午时一过,即有宦官诣府通传。崔文纯略作收拾,后与那宦官快马赶赴顺陵去了。

先帝在位二十六年,一贯崇俭拒奢,于病笃之日才下诏营修陵寝。因工期格外短促,顺陵无碑亭、神厨、神库、殿门、牌楼,惟建明楼、配殿及地宫。今明楼已失火被毁,祭扫之仪只得于配殿举行。

明楼供奉帝后御容,走水后御容亦损,三生天子下令将慕霜宫原有帝后御容移至配殿安置。配殿本设三座神龛——先帝在时,曾恩准三位伴读死后陪葬顺陵,因此有所预留。俟三生天子嗣位,孔道古反于辽东,神龛亟行撤免。傅孝美上表抗谏,周平湖则不敢多言;如今傅孝美亦反,三人自然再无陪葬帝陵之殊遇。

周平湖头戴硬脚幞头、身着蟒衣,目光冷冽,满面凛肃,不知作何想法。

他当先入殿,太子、施世修、崔文纯、楚尚枫、虎佩亭俱是盛装而至,紧随其后。配殿内漆黑一片,龛前膏烛稀疏零落,使来者一概看不清帝后御容。

周平湖俯身叩拜,众人随之行礼。

半晌,周平湖起身上前,一面次第点燃其余未曾亮起的灯烛,一面叹道:“臣此番奉敕兴师南下,所讨者乃是傅孝美。当日臣等三人扈从左右,其心坚不可移。今二人俱反,惟臣犹在,实不知天意为何如此。”

众人默然无言。

周平湖复道:“惟愿先帝英灵有知,能解臣之深惑。”语毕,他自龛前拈起高香,继而退后数步,恭谨行礼。太子与施世修随后焚香叩拜,俟崔文纯、楚尚枫、虎佩亭并肩上前取香,众人齐齐拜倒。

忽听几声轻叹,却是周平湖潸然泪下。崔文纯心内纳罕,不由去瞧身侧几人。楚尚枫只一味阖目自思,倒是虎佩亭目光炯炯,似是有所打算。太子倏尔起身,崔文纯见他双眸湿红,连忙俯身叩首,生怕被洞察了端倪去。

一番劳苦后,众人终于出了配殿,眼见雪后初霁,山色夺目,不免各自称赞。

施世修环视四周,俄尔笑道:“周仆射此去建功,当成万世大名,又何必显露出如此萎靡不振的神色?”

周平湖对施世修的揶揄之语充耳不闻。他于配殿外最后一次回首望向殿内,却再也未出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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