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青交了王鹤的人头，下面的人开始肆无忌惮地说服王鹤下面的人倒戈，不是不能以武力镇压，只是这个地界上没几个人可杀了。

她换了一身青裙行于苏州，想要看看百姓。本想要一个人行走，那些亲卫怎么也不肯，主公如今今非昔比，诺大晏地只有她一个主人，晏青出了事，绝不是一家之哀，而是晏地几百万百姓的流离失所，战火蔓延。

晏青没法子，只得让亲卫换了便衣，他们混入人群，悄悄跟在她身后。

晏青越走越沉默。

这样的江南道苏州城不是她记忆中的那般模样，书中所说的富庶她一丝也未见到，只看到墙角处如同骷髅的乞丐，春风暖洋洋，却照不到这样的角落。

离这里有三个街道的云王府，她记得那里的厨房珍馐万千。

王鹤拿十万石粮食作为连卫的新婚礼物，那些粮食可不是富余的存粮，而是从本就苦的百姓嘴里生生夺出来的。

她拿出一个馒头，慢慢蹲下来递给一个母亲：“吃吧。”她旁边有个瘦猴一样的孩子，晏青无法辨认那是男孩还是女孩。脏污尘土遮住了两人的面孔，麻木的眼神毫无生气。

江南道纺织天下闻名，江南富庶也多来自于女子日夜转动的织机，朱三妮是个绣娘，靠着精湛的记忆养活婆家娘家两大家子几十口人。

朱三妮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爹娘难免疼爱些，初一十五庙里上香的时候救了一位晕倒的侍女，侍女报恩，约定教授刺绣记忆。

侍女只会简单技艺，但耐不住朱三妮聪慧，于刺绣方面入门后技艺一日千里，且配色大胆，绣出来的东西耀眼夺目，很快得了侍女主家的青睐，朱三妮十岁就进了崔家的玲珑阁，那是苏州最火的绣房，里面最便宜的帕子也要二钱银子，朱三妮在里面如鱼得水，人人撑她朱绣娘。十五岁及笄后还嫁给了一个家里有五十亩水田的富户，一年后生下女儿。

这样的生活，就像她手中绣的“和乐”，这是崔府五小姐出嫁要带的嫁妆，崔家觉得朱三妮生活幸福，点名让她绣这些帕子。

那时的朱三妮不懂为什么精于女红的五小姐不自己绣帕子，据说是哭毁了眼睛。

也不明白十六岁的五小姐有什么好哭的，出身富贵，如今听说也觅得佳婿。直到一个月后，五小姐穿了一袭粉色绣袍上了花轿。

朱三妮就躲在偏房门里，没有吹吹打打，没有新郎官，只有五小姐那绵延不断的嫁妆，几乎搬空了玲珑阁，也搬空了崔府。

直到三个月后，兵临城下，玲珑阁被烧得一丝也无，朱三妮才知道娶了崔五小姐的是云王，那个贪花好色，府上美姬百人的云王。

云王进了崔府，又要崔六小姐，当时的六小姐不过十三岁。崔家不肯，当晚，崔府大火，附近的街道都能听见崔府传来的惨叫，府上三百人被活活烧死。

苏州不平安，朱三妮要跑，可丈夫回家收租子还没回来，一犹豫错失了时机，苏州被关了起来，然后成了人间地狱。

再次开门却是云王去给连卫送粮食，朱三妮趁机带孩子跑出去，跑到水田处，发现一地的尸体，丈夫早在攻城之际就被杀害，无人掩埋，尸身被咬的不堪，若不是衣袍是她独有的绣法，就连朱三妮都不敢认这是谁。

费了半条命把人掩埋，朱三妮还是想回到苏州城，毕竟家人和银钱都在那里。可云王借着追踪匪患的由头，肆意杀人，看着民宅被烧得干净，哈哈大笑。

朱三妮成了乞丐，她不敢死，死了，三岁的女儿怎么办。

不死，又能怎么样呢？

朱三妮今天照旧躲在墙角，怀里还剩最后一点钱粮，脚踝很痛，昨天有人抢她女儿，朱三妮拼死抵抗，那人没占到便宜，但也伤到了她。

风中隐约传来香味，那是云王府在准备饭食。那周围的房子都被拆了，香味弥漫地厉害。

朱三妮却眼神愈发漆黑，然后看到一个馒头出现在她眼前。

“吃吧。”麦香浓郁的馒头出现在她眼前。

朱三妮许久未见这样的馒头，苏州吃稻米，馒头还是崔府有位洛阳儿媳带过来的，她也尝过几次。

崔府......朱三妮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猛地抬头，看到一张芙蓉面，眉眼平静，面若桃花，这是从不曾受过苦的样子。

这苏州，竟然还有没受过苦的人吗？

“孩子怕是饿了，快吃吧。”朱三妮呆愣，孩子却有着想要饱腹的天性，不过朱三妮管得厉害，她想要吃东西，没得到母亲允许，却怎么都不敢开口伸手。

朱三妮伸出脏污的手，撕开一缕塞进孩子嘴里，周围乞丐涌了过来想要争抢，却怎么也进不来，不知何时，周围出现十几个精壮男儿，臂膀厚实，一看就是练家子，再看面色，红润非常，很像贵家豪奴。

周围的乞丐饿得要命，见晏青一个女儿家这才动了心思，然后就被亲卫狠狠教训。虽然没有伤及性命，但也让不少人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娘，是甜的。”朱三妮的女儿抬头，使劲多嚼几下。

晏青却已经站了起来，馒头本就是甜的，这次充作军粮，里面更是放了糖，吃起来自然更甜。

朱三妮这才发现她以为娇弱的闺秀并不娇弱，她很是高挑，站在一旁的壮士旁，看着竟然差不多高。

或者说，她的气势比其他人都足。明明穿着简单青裙，虽然不曾刺绣于上，可那走开后带有金银线特有的光泽，就连富庶的崔家也没几个小姐能穿这样的裙子。

晏青本想看看这个苏州城，如今也没必要再看打算回到秘密宅院。亲卫上前：“主公，刚刚那个妇人跟在身后。”

晏青骑在马上向后看去，远处有个人将孩子捆在胸前，坚定地跑来。

朱三妮从来没有这样跑过，她很小就开始学刺绣，后来进了绣房更是一天都不带动的，不然也不会挖个坑废了半条命。

可今天，她真是用了最大的力气。

她要追上去，追上那个青裙女郎，追上去，只是他们都骑着马，很快就没了踪迹。幸好苏州城宽阔的路上，也就那么一行人，朱三妮靠着看马蹄紧追不舍。

越来越跟不上了......

不行，不能放弃，她一定会追到马蹄印还在的地方！

然后就看到那群人刚刚骑马一刻钟的人在树下修整，见了她也没什么言语，只是再也没有纵马飞驰过。

夜晚，洗了六次澡的朱三妮狠下心，把身上毛发和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她身上有跳蚤，而床上是柔软的棉被，她怎么也不舍得沾染了虫子。

天还没亮，朱三妮看着手上的东西，圆圆的，上面有一十二个时辰，眼见快到第五个了，她摸黑起床去到厨房。

到底是农家女，虽然没做过几次饭，但生火做饭几乎是生来就会，她看着被保养了几年的双手，往日被针刺两下，家中人都大惊小怪，如今她早没了亲人，手上更有无数伤口。她吸吸鼻子，能活着就不错了，还想那么多。

煮着粥，朱三妮也不停地切着小菜，厨房菜不算多，她不意外，苏州城哪里还有粮食，能有这些就算不错了，不过身为厨娘就好好让主家吃点好的。

听说主家姓晏，也不知道是什么官，府上只有一位女主子，不知道府上当家做主的男人家是她爹还是她郎君，不过受宠倒是真的，看看那十几个大汉护着，昨天到了府上才发现，还有几十号人。

朱三妮觉得主家势大，越发觉得来对地方了。

做好了饭，朱三妮端着东西前往主院，去给主公送过去。

门口竟然是两个女壮士，朱三妮看了有点害怕：“大人，这是主公的餐食。”

亲卫上前，一人分了一小碗，尝过之后这才让朱三妮进去，她走了两步才明白这是在试毒。

这究竟是什么人啊？这般严谨，以人试毒，这得是皇帝才有的待遇吧。

晏青被下毒不是一次两次，一开始还能用银针分辨，后来则是家禽，这一次来得及，亲卫瞒着晏青以身试毒。

晏青不在房里，却在被清空花木的院中，穿着简单修身，手中长剑由缓到急。

这还是朱三妮第一次看见女子练剑，不是在舞中挥舞双剑，而是真正的，能杀人的剑，那样的气势，躲在树后也害怕。

好不容易结束了，朱三妮正要离开，却看见几个壮士欺身而上。

这是，这是要谋害主子吗！

朱三妮想到和善的主人家，左右瞧瞧，正要搬了石头上去帮忙，转身就看见那个女子一腿就把人踢了出去，随后以一敌五，毫不落下风。

不到片刻，几个人就都躺下了。

这时，众人才看向举着石头的朱三妮。

晏青挑挑眉走过来，身后有人喊：“主公。”担心朱三妮出手。

晏青接过石头，份量不轻，将石头放地上这才看她：“手不酸吗？”

朱三妮脸红：“多谢主公。”这才快步离去。

回到厨房才松了一口气，把女儿喊醒吃饭，稻米香气安抚住朱三妮的杂乱心绪，再想起来时竟然有些佩服。

江南女子多柔弱，纺织虽有些辛苦但也不需要卖力气，加上久坐，力气自然越来越小。昨天看见晏家女郎，还以为又是哪个不出世的贵族女子，谁能想到能打几个大男人不在话下。

如此彪悍，真像晏地女子！听说那边女子厉害得紧，好像有个万金的女将军，曾经斩了土族领头一十三人，事迹都传到江南道啦！

等等。

晏地，这家的主人又姓晏，他们又叫那个女子“主公”。

听说晏地的主人就是女子，名为晏青！

朱三妮睁大眼睛，又慢慢把惊讶的嘴合上，慢慢又露出笑容

晏青真的来打云王这个畜生了，真好哇。

天渐渐亮了，太阳从远处缓缓升起，厨房内，朱三妮清理着凌乱的灶台，轻轻哼着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