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御枢。”
“啾啾啾。”
“沈、御、枢、”
“啾……啾啾！”
小行星里，沈御枢用海胆逗着奇妙绒绒们说话。
“不对，你们看我口型。”沈御枢又教了一遍。
“啾……”
奇妙绒绒们的脑袋耷拉下去。沈御枢耸耸肩，把海胆放到礁石上，奇妙绒绒们立刻拱了过来。别看它们在沈御枢面前乖，这会儿却一个个跟斗鸡似的，那被沈御枢握过的海胆就像个绣球似的，在奇妙绒绒们之间滚来滚去。
“啾啾。”
一只奇妙绒绒没有参与海胆争夺战，它悄悄来到沈御枢的身旁，绒脑袋拱了拱她。
[抖……抖抖……]
沈御枢的脑袋里响起了模糊的娃娃音。
“嗯？”
奇妙绒绒原地跳了几下，似乎想要传达什么，它一会儿飞上天，一会儿又蹲在原地震颤，身体鼓得圆圆，好像憋了一肚子话。
沈御枢哈哈笑，“所以我让你们好好学说话，你这谁看得懂啊。”
奇妙绒绒“啾”一声，蹭过来和她贴贴。
这一下引起了连锁反应，其他的奇妙绒绒们也叽叽喳喳地贴过来了。
它们现在已经变得很大，相反沈御枢的身量却比最初矮了许多，所以它们已经不能和从前那样拱进她怀里，只能挨挨挤挤地靠着她，依偎着她。
这颗星球的一切都在巨大化。树上结的辣椒已经长到橄榄球那么大，天空中掠过的飞虫身长五米，连扑上沙滩的海浪都变得异常汹涌，数十米高的巨浪成为常态。
但小狗黄一还没有醒来。
而沈御枢的味觉也依旧没恢复。
海浪声声。
大螳螂身体向后仰，平躺在沙滩上，扬起手。
啪。啪。
她打着响指。
莹绿的光开始萦绕着她，但始终没有更多的变化。
沈御枢有点纳闷，难道她真的进化不出“异体”，只能停在“寄灵”这个阶段？
啪。
啪。
清脆的响指声落入涛涛海浪，绿光浮动。
广阔的海面上，虫们结群飞行，构成了一大片绿沉沉的黑云。它们自东向西，又自西向东，往复盘旋在绿光上空。
啪。
啪。
绿光，响指声，构成了奇妙的旋律。
沈御枢不知道，在外面的世界，一颗直径四万千米的巨行星正自深黑宇宙中缓缓浮现——就像水面破开，海兽的头颅露出来。
星球上的生物们不约而同抬起了头。
*
源河星系群。灰磷星。东市。
尊九敏走出巷口，他身后的昏暗小巷里，一个浑身绿毛的亚人鼻青脸肿地躺在垃圾桶旁。
萌也来到了巷口。见到尊九敏，萌探头往巷里望了一下，撇撇嘴。
萌：“又是假消息？这都第几个了。我腿都跑断了。”
尊九敏默然，他取出一块湿巾，擦拭指尖的污渍。
宇宙间百余年都没有智虫的新闻，偏偏在沈御枢失踪的这段时间，各地反虫联盟就像是约好了一样，纷纷爆出“惊！智虫疑似重现”这类消息。可是每次他们赶过来，都扑个空。
“弗洛西那边呢？”
“算了吧。”萌挥挥手，“它那个脑机系统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和现在的都不兼容。读取数据还凑合，想黑进反虫联盟……”鼻子里哼哼两声。
尊九敏无话可说。
他丢掉湿巾，手插进衣袋里，眼神沉沉。
如果他还能动用尊族的力量，绝不会这么被动。
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
他衣袋里的手僵住了。
萌注意到他不对劲：“干嘛？”
尊九敏低头，把外衣脱下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又倒回去巷子里查看，低头弯腰一寸寸找，直到穿过暗巷，来到阳光刺眼的街口。心沉下去。
不见了。
“喂。”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丢什么了？”
她的银发，他寄出去一缕，还剩一缕，原本妥帖收在衣袋里的，现在不见了。
是哪里？什么时候？他弄丢了。是从邮局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是把那只嘴脏的暴犀人脑袋按进洗手池的时候？还是……
哗啦！有人往楼下倒水。尊九敏浑然不觉，萌拽住他往外移了两步，才避免了浑身湿透落汤鸡。
“你——”
萌皱着眉，对着他失魂落魄的侧脸盯了半天，才终于从裤袋里摸出一个闪着银光的小塑料袋，递到他眼前，“拿着。”
尊九敏眼珠子下意识地动了动，看到萌手里银光闪闪的……赫然正是他遍寻不得的失物。
他一把夺过来，先是来来回回翻看了几遍，笑容情不自禁浮上来，然后才想起质疑：“你明知道……”
阴森森，冒着黑气。
但萌也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你自己弄丢。先到先得。”
尊九敏眼里放刀子，道：“拿来。”
“什么？”
“其他的。”他掂着小塑料袋，一脸笃定，“轻了，少了三分之一，十四根，其中有九根62厘米，其余的分别是65、68、70、74、75。”
尊九敏的神情就像在说“休想骗过我”。
“我一根根量过的。”在找不到她而睡不着的时候。
萌微微张嘴。老实说，他感到惊悚。
就算是痴汉也做不到这样吧！这是怎样的执念和变态！
“给我。”
“没有！”其他的都拿去讨园的欢心了。
“……”黑气环绕，亮指环。
“……”手指搭住脖颈，核弹警告。
哔哔——有人在他们身后按喇叭。
“好狗不挡道！”
这两人站得离马路中心太近了。
萌往后退，退到花圃边上，一转头，发现尊九敏倒在地上。恰好有个老头子驾着小四轮朝这边来，那车轱辘都快碾到他脸上了。
“……喂！”
到底是一艘飞船里同掐辣椒的战友，萌还是拉了尊九敏一把，令他免于被老头乐当街骑脸的命运。
这么一番动静，尊九敏竟然还闭着眼。萌开始觉得有点不妙。伸手一探……嗯，鼻息很稳。
萌往掌心呵口气，对准尊九敏的脸，左右开弓。啪！啪！
“醒醒。”
“醒醒。”
路过的小朋友，咬着可丽饼，指着他们，“妈妈，那个哥哥边打人边笑……”
“嘘，他们在排演节目。”
……
啪！
啪！
尊九敏还没睁眼，就听到奇怪的声音，不停地钻进耳朵里。
他睁开眼，那怪声变得遥远了，与此同时，海浪声鲜明地覆盖了他。
……海浪？
他坐起身，入目是无垠的碧蓝之海。
他怔愣了。
这波涛滚滚的海洋，与他故乡的截然不同。它饱满又热情，海浪冲上沙滩，堆起珍珠般的白沫，绚日又给它涂上了色彩。五光十色的白。
嗡嗡嗡嗡……
有什么从他身边掠过，飞入天空。
他抬头一看，呼吸都凝住了。
虫！无数的虫！它们拍动翅膀，刺入苍穹，遮天蔽日！
他霍然站起，掌心合拢去触发指环，却触了个空。
[不对]
身体传来一种微妙的感觉。他忽然觉得自己能飞，能像那些虫子一样用翅膀划破碧空。
[不对]
嗡嗡声中，尊九敏低头望向自己的手。
——冷青色的甲壳，表面覆盖着细细的金色刚毛。没有五指，腕的末端长出是一个柔软的吸盘。
他，变成了一只虫。
嗡嗡嗡。嗡嗡嗡。全世界只剩下了虫族拍打翅膀的声音。
尊九敏不知道自己呆愣了多久，直到他感觉到有东西在戳他的肩膀，而且是越来越用力地戳。
他回过头，看到一只甲壳鲜绿的虫族，正持着一根树枝戳他。见他望过来，那虫族一下子退后两步，仿佛怕他突然暴起似的。
这怂怂的样子，反而奇异地让尊九敏从眩晕中冷静下来。
他张开嘴：“嘶嘶。”干什么？
绿甲壳的虫族：“吱吱。”
……
靠，听不懂这青虫在说什么啊。费卷想，抖了抖鲜绿的脊翅。
不过也对，毕竟自己又不是真正的虫。不懂虫语。
——两分钟前，费卷发现自己变成了虫，并且正趴在一块礁石上。他先是惊慌地扇了自己两巴掌，发现不是做梦之后，他就苦着脸，努力支起刚获得的翅膀，歪歪扭扭地飞向海岸线，飞行过程中，他发现了一只与众不同的虫，它没和其他虫一样飞向天空，而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有没有一种可能……费卷按捺着激动，压低了翅膀，落在地面，想看看这会不会是个和他一样的倒霉蛋。
然后他就知道了，虫与虫之间有壁。
费卷：“吱吱。”你是不是人变的？
尊九敏：“嘶嘶。”这是哪里？
费卷：“吱吱。”你是不是认识沈御枢？
尊九敏：“嘶嘶。”你有没有见过一只爱吃辣椒的螳螂？
费卷：“……”
尊九敏：“……”
同时浮现的心声：朕需要一个皇家翻译。
皇家翻译是没有，但是天空里就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轰！震得大地都抖三抖。
两人——两虫同时戒备地望向了声源，只见西面的天空里爆出一团刺眼的光，那光里分裂出一个小小的黑点，不断往这边接近，接近，最后显出真身：一架小小的飞行器。
那飞行器得了重感冒似的，边飞边打摆子，掠过低垂的乌云，飘飘忽忽地过来，最后一脑门撞到海岸线上。
嗤，舱门打开，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刚走几步就伏倒在地，抱着胳膊蜷缩成一团。
尊九敏心里一沉，皱起了并不存在的眉毛。
费卷向后连跳几步：“吱吱！”这是感染了菌啊！
蜷缩在地上的感染者，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菌的侵袭让他整张脸像是快融化了，指甲与肉分离，要掉不掉地粘在手指上。他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团脓液，呼吸之间发出“嗬嗬”声。
尊九敏注意到，这人的个头很矮，似乎是个小孩子。
……不，不对。是他选错了参照物。
不是这感染者身量小，而是他，作为虫的他，太庞大了。
以感染者乘坐的那只救生舱为参考的话，虫身的他现在身高四米左右，抬脚就能将一个成年人踩成一张薄片。
费卷也注意到了这点，摸摸自己的肚子，龇牙咧嘴：这一顿要吃多少童男童女才够数……
地上的感染者渐渐出气比进气多，眼看就要彻底沦为虫巢了。天空忽地落下雨来。
这雨来得湍急，仿佛天上悬浮了一片海，现在海水倒灌下来，汹涌澎湃。
尊九敏和费卷心中都是一跳。大多数异种菌都喜爱湿润环境，这雨来得太糟了。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都发现了彼此撤退的意图，同时脑中掠过：这虫也知道雨水会让菌扩散？
尊九敏尚未来得及深思，就听到地上的感染者发出呻|吟。
费卷：“吱吱。”咦，这雨有点奇怪。
是很奇怪，雨丝里依稀游离着金与绿的辉光，斑斑点点，仿佛有谁摘下了春日里的第一枝绿野踪，将它融进了星光里，又洒进了雨水中，乘着东风，倾盆而下。
骤雨中，地上的感染者渐渐停止了呻|吟。他脸上的菌丝被暴雨冲刷干净，皮肤底下再未长出新的菌芽，已经烂掉的皮肉上结出了血痂。
尊九敏与费卷看得愣住了。
当云散雨歇，感染者也睁开了眼睛，他有一双天鹅绒般的蓝眼睛，这眼睛里现在写满了困惑。他爬起身，一抬头就看到了两个极具压迫感的虫族。
“！”连滚带爬后退。
尊九敏与费卷没动。尊九敏是想看看这人反应，而费卷则巴不得他赶紧走。
可那蓝眼睛却停住了，战战兢兢，但确实是站住了，微微弓着腰，凝视他们。
“你们救了我？”蓝眼睛哑着嗓子说。
尊九敏与费卷对视一眼，齐齐望向蓝眼睛。
“嘶嘶。”“吱吱。”
对呢小羊。
*
万宝星。白银大陆。玛瑙州东南部的远郊。一个被金色神缤花簇拥的学校。2号楼。四层。保健室。
沈御枢坐在窗边，穿着白大褂，她推了推鼻梁上的平光眼镜，对一头卷发的学生说：“脱衣服。”
男学生一愣。“要脱光吗？”
“嗯，脱光。”
——费卷刚醒过来，就听到他的助教在说这句垃圾话。
他脑袋嗡嗡的，赶紧爬起来，扯开床帘阻止：“不用脱！有仪器！进仪器里检查就行！”
他胸前的“灵性稳定师”牌子都被他的大嗓门喊得震了一下。
……
送走了神情微妙的男学生，费卷一屁股坐回医疗床上，扶着脑袋，哎哟哎哟。
沈御枢递给他一杯水，他接过来咕嘟咕嘟喝光了，才一擦嘴巴发表意见：“沈助教，你要假公济私，请等我不在这里先……”
沈御枢递给他一张表：“别废话了，看。”
费卷闭了嘴，放下水杯，把那张仪器扫描男学生后得到的数据清单接过来，快速浏览一遍，撇撇嘴：“这个也正常。”
沈御枢手里拿着男学生的身体成像图，她若有所思：“这个体脂率是今天所有人里最好的。”手指扫过图纸，“腹肌……”
她舔舔唇。费卷打个寒颤，赶紧抽走了她手里的单子。
“别乱来啊。我和万理的脑袋都栓你裤腰带上了。你闯祸我们连坐。”
沈御枢遗憾地望了一眼那单子。自从失去了感受甜味的能力，她对人类的食物就丧失了不少兴趣，相反，路上看到优质的碳基生物，唾液会忍不住分泌。
她晃晃脑袋，坐进旋转椅里，两条腿从西装裙下伸出来，椅子开始旋转，她仰头感叹：“‘携带者’到底在哪里……”
——这就是亚人屋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在这所都是王孙贵族的学校里，找到那个体内携带了异种菌的学生，避免他将菌扩散出去。
其实既然知道人群中有人被感染，将这批人隔离起来是最便利最有效的手段。然而这间学校里的学生们身份特殊，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就将他们隔离禁闭起来，必定会造成争端，组织学生们在此聚集的万宝星政府，立场也会变得尴尬。
因此，亚人屋接受了政府委托，让沈御枢和费卷、万理以及其他亚人屋成员明里暗里潜入这所“神缤学院”，寻找那名体内潜伏异种菌而不自知的携带者。
“你的味觉失灵，和学院里的这起事件也有关系呢。”当时女装熊人笑眯眯地说，“所以充满激情地上吧，婷司长看好你哦！”
找到携带者，味觉就会恢复。
可是就在刚才，最后一个学生也检查过了，依旧是一无所获。
沈御枢斜睨着屋子中心那方头方脑的仪器。“这玩意真的准吗？”
费卷也明白她在质疑什么，叹口气，一面摘下胸前“灵性稳定师”的牌子，一面解释：“‘潜伏’状态的菌本来就很难被检测出来。上面又不敢采用更激烈的检测手段……至少庆幸是‘潜伏’而不是‘休眠’吧，那难度直接地狱。”
“我好饿……”沈御枢瘫在旋转椅里，银发垂落如瀑，她仰面看着天花板的纹路，喃喃：“地狱就地狱，快开饭吧……”
“……”
“……”
“费卷。”
“干嘛？”
“让我吃你一根手指吧，就一根。”
费卷白大褂刚脱到一半，吓得衣服还挂在胳膊上就撒腿往外跑。“我看看万理到哪儿了！”
沈御枢慢吞吞地坐起来——她的翅膀可一点都不慢——刷一下把费卷绊了个狗吃屎。
她收起翅膀，走过去。费卷忙不迭地翻身，刚翻过来，沈御枢就按住了他，扣住他的两只手拉到他头顶上固定。
她跨在他身上，俯视他，面对面，face to face。这是一个不论咬杀还是接吻都很方便的姿势。
费卷嘤嘤，“你，您别冲动……”
男人挂在手肘上的白大褂和他一起瑟瑟发抖。场面十分糟糕。
一道阳光忽然照在他们身上。门被推开了。万理无忧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