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神缤学院的礼物胶囊有几百个,沈御枢起初还兴致勃勃,拆了一会儿就腻了。正好风信子来找她帮忙,她趁机把胶囊都推给好奇围观的小孩子们。
“你们来拆吧。”
离开活动室,凉意扑面而来。天空再次阴云低垂,风里带着湿气。
湛海星是个多雨的星球。沈御枢有些走神地想,幸好她的小行星不是这样。就连荒星都一年大半时间大太阳呢。她讨厌湿漉漉黏糊糊。
风信子在院门边停了下来。她转身,然后藏在衣袖里的手探出来,一只树皮编制的精巧小盒子出现在她掌心。
“太阳姐姐,这个给你。”
“嗯?”沈御枢接过,晃了晃,里面窸窸窣窣地响,“吃的?”
风信子闹了个红脸:“不是,是我做的一些……嗯。”
风信子想向沈御枢表达谢意。她尽了全部巧思,做了一套树皮编制的套娃摆件。观赏性多于实用性。
她有点忐忑,当她看到沈御枢打开编制盒后脸上浮现新奇,才放下心来。
沈御枢喜欢这个。
风信子的树皮编制套娃盒子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她的生活还很稳定,她做过一阵子簪娘,不织布和黏土也略有涉猎。那是成为大螳螂之前的岁月,印象里应当是稳定到无趣的,但如今隔着漫长的时间和空间去看,那段时光竟显得那么温存。
她摩挲着小盒子们。
“谢啦。我很喜欢。——我能拆掉它们吗?”
“啊?为什么?”
“研究一下这个编制的手法……很精巧呢……”
“不要拆,我也做不出第二个了。”
“唔……”
“不过太阳姐姐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呀。我知道的,全部都教给你。大概一年就能学完了。”
“……”
“……说不定半年也能学完。”女孩儿轻声说,“太阳姐姐能在这里多待一阵子吗?”
沈御枢沉默下来,眉宇间浮上一些犹豫。
她斟酌着回答,视野里却看到白发的院长朝这边走来,他手上提着个小篮子。
心里一动,她闭上嘴。果然,院长是来找风信子的,风信子也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接过任务就立刻换了个神情,干劲满满地走了。
……不过走之前风信子还不忘朝她望了一眼,那眼睛里简直写了三千字的小作文。
沈御枢:“……”
要不把风信子变成虫族带走吧。啊不行,太小了……说不定行?
仿佛听到她心里的算盘声,白发的院长望了过来。
沈御枢就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院长妈妈护崽,想在他眼皮底下把人变成虫族?
“什么时候出发?”院长问。
“明天就走。”
万理无忧在圣族,恰好她也有事要去找圣族决策层商谈。所以明天她就会乘坐飞船前往圣域。
尊九敏笑着说她真是嫌命长。圣族和虫族是天敌。但他终究也没有阻拦她。当时他的目光在人形异体和银发虫族之间移动,然后就不再说话。
有件事沈御枢只和尊九敏说过:自从她和尊塔塔、人形异体通力合作改变了菌群之后,她面对对人形异体时的那种排斥和刺痛就消失了。像是获得了某种抗体。
她直觉这是一个重要的改变,但她的直觉没告诉她,什么时候适合抛出这枚炸弹。尊九敏也没说。
他似乎是默默地注视她的进化,怀着某种隐秘的、复杂的心情。
说起来,他已经完全放下了吗?过去的事。
“和人说话居然还走神。”白发院长不满。
“喔,抱歉。”她视线重新聚过来,“……你喝酒了?哦,记忆恢复了吗?”
“唔,算是拼上了最后一块吧……这次我失去意识的时间有点长,多谢你照料小家伙们了。”
“……哦,嗯,顺手的事。”
“……算了。你去那边吧。”他指了指庭院西北角的老树,“你想知道的事情在那边。——哦,这个也给你。”
沈御枢接过篮子往里面瞧了一眼。
“炒花生?你做的?我得罪你了?”
院长摆摆手,转身走了。
沈御枢指尖挂着那一小篮炒货。她忽地想起来,整个孤儿院都是在人形异体的感知中的。
她抬腿要走,身后风里飘来一句话:“算我欠你一次。虫女。”
她顿住了,回头望,那一抹霜白已经隐没在了长廊深处。
……确实是个护崽的人。
按照院长先生的指点,沈御枢轻手轻脚地溜到了老树下,还谨慎地用灵性把自己裹了一圈免得泄露气息……然后就听到庞大树身对面传来尊十惠错愕的声音。
“‘赛特拉的额冕’丢了?”一声倒抽凉气,沈御枢能想象到他脸上的神情,“怎么丢……找不回来了吗?”
然后是尊九敏的回应:“嗯。”就一个鼻音。
尊十惠:“……”
尊十惠:“母后一定会大发雷霆的……我知道了。二哥你最近先别回家了。我来转达……”
尊九敏:“不,我和你一起回去。”
尊十惠:“?”
想必尊十惠此刻在心里吐槽“这迟来的叛逆是否太过离谱”,但还是好言相劝:“二哥,没必要……我一个人就够了。”牺牲者有一人就够了。
“不是那回事。——我要带个人回去。”
“谁?”
“……你是不是换了发型?”
“啊,看得出来吗!”笨蛋兄控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这是黄金大陆最近流行的,这里短一点,这边长一点,说是可以让人凭空显高十……”
噼啪。
吃瓜配花生的沈御枢:“……”哎,剥花生的动静有点大。
树的那一头,尊十惠和尊九敏都不出声了,脚步声从那边传来,迅速接近。
沈御枢只好从树身后转出来,迎面和尊九敏视线撞个正着。
“……吃花生吗?挺香。”她举起篮子。
尊九敏:“……”
尊十惠也过来了,“沈助教?”
“注意啊,注意。”沈御枢指指点点,煞有介事,“本人已经是教授了。”
尊十惠笑起来。
“是,抱歉,沈教授。——有事情找我?稍等一下。”
“哦就一句话,说完我就走了。”她摆摆手,“‘赛特拉之心’是我吃掉的。和他没关系。”
她这一句自爆丝滑至极,尊九敏根本来不及拦。
“……”尊十惠的笑僵在脸上,眼睛慢慢瞪圆。
尊九敏给了沈御枢一个眼刀,后者摊摊手。
过了好几秒,尊十惠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了,第一句话是:“那你吃了之后没事吗?”
“……”尊九敏瞟了弟弟一眼。
沈御枢感慨不愧是十惠老师,菩萨心肠啊。
她摇头:“没,吃了之后还挺精神的。你家这国宝真不错。”
尊十惠慢慢地“喔”一声。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仍在恍惚,脑袋转向尊九敏,飘忽忽地问:“你说要带一个人回国……就是这个原因?”
——把她带回去让她把国宝吐出来?他脸上表情如是写到。
尊九敏:“……”完全不对。
用语言解释太麻烦了。正好他看到了那个他想带回尊族的人——那人正两眼放空地立在三楼阳台上——于是他扬起音量:“塔塔前辈。”
声音在风中荡开。
尊塔塔低下头,循声望了过来,视线转了一圈,落在尊十惠脸上,似乎有些惊讶。
尊十惠没见过她,友好地笑了笑。
尊塔塔从三楼直接掠了下来,嗖地凑近尊十惠,两个人鼻尖差点碰到一起。
尊十惠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尊塔塔却往后退了两步。
尊塔塔:“抱歉,认错人了。”
尊十惠:“?”
沈御枢说:“像谁?”
尊塔塔沉默了一下:“几百年前的故人了。”
除了不明就里面露迷茫的尊十惠,在场其他人都觉得这话颇为难接。
不过很快尊塔塔就自己打破了静默:“正好,我正想向你们辞行。”
——尊塔塔生前是个很有骨气的战士,死后也是铁骨铮铮。
她断气前的执念是再看一眼故乡,但命运捉弄,她没有在死后得到安宁,却被菌群裹挟着,间接坑杀了数千万人。
如今菌乱终于结束,尊塔塔腔子里硬撑的那口气也要散了。
已经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了。
临行前,她还有最后两件事放不下,恰好现在当事人都在,一并办了。
尊塔塔先是在沈御枢耳旁轻声说了句什么,沈御枢皱起眉来,手指按住她自己的额角,慢慢摩挲。
“……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啊?”沈御枢说,“你确定吗?”
前任菌母认真颔首。银发的虫族就不说话了,陷入思索。
尊塔塔望向了尊九敏。她心情复杂,视线在落他的额顶。
虫族触角……其实并未显露出来,被蓬松的黑发遮住了。
然而,他们曾经融在同个菌群里,因此尊塔塔很清楚他是谁——曾经千尊万贵,如今是为人憎畏的虫族。
可正因为太清楚来龙去脉,所以她无法指责他。这个孩子,命运多舛不亚于她……不,他更坎坷。
“……”尊九敏感到尊族前辈投射过来的目光,起了变化。
他仔细感受了一下……
慈祥……怜爱?
?前辈这是联想到什么了……?
尊九敏感受到了代沟。
尊塔塔对他招了招手。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
尊塔塔抬起手,将掌心贴在他的额头上。在尊族的传统中,这是一个长辈对晚辈表示关心的手势。
“辛苦了,孩子。”
尊九敏微微一怔。
“听着——接下来我说的话,以我人格担保,没有一丝虚假。”尊塔塔说。
尊九敏点点头,凝神等待。
尊塔塔:“在那座红色的山上,那个天洞中,你留下了一个人,转身离开……”
她感觉到掌心贴着的皮肤紧绷起来,仿佛想要逃开。
但他终究是站定了,并且用眼神制止了面露紧张想要过来解释的弟弟。
他直视她,静待下文。
她赞赏地看他,缓缓继续:“……当时,那个人的意识已经有一半和菌群同化,因此我可以听到他的心声。”
黑发的虫族,眼瞳微微紧缩。
尊塔塔的声音,仿佛渗入了时间的风,幽微地响起——
“他很担心你。”
“直到最后,他也只是在担心你。”
……
“是真的!”旁边忽然有人说。
“……”尊九敏下意识地看向尊十惠。
“是真的。”仿佛怕他不信,尊十惠又强调了一遍,“当时我也听到了,哥哥他最后说的是——”
【顾好自己就行了,远远逃开也可以】
尊九敏说不出话。
手忽然被握住了,他转头,看到了笑眯眯的虫后。
“开心的话就笑一下嘛。”
她伸手过来扯他嘴角。第一下真给她碰到,第二下他回过神,就偏开脑袋躲开了。她还要再过来,就迎上了不满的小眼神。
“别……手。”
看他已经恢复精神了,沈御枢便也收回动作,视线转而落向悄悄转身要走的菌母身上。
“尊塔塔。”
“……”脚步顿住了。
“你会和黑二一起回尊国吧?”
“……”尊九敏瞥了她一眼。
尊塔塔转过身来,笑容虚虚地浮在脸上:“将来会去的。”
“不要将来,你现在就和他一起去。”
尊塔塔眉心微微一沉。
因为和这两人一起融入过菌群,又和沈御枢一起对抗菌群,她对虫族的看法已经有所改变,但被一个虫族这样不客气地指挥,心中仍是升起了些许反感。
“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去。”冷声道。
“什么时候?回家还要挑个黄道吉日?”银发的虫族听到笑话似的,“你以前总想回家,现在能去了,畏畏缩缩什么?”
“人的决定不需要一一和你解释!……。”
尊塔塔咽下了差点出口的蔑称。
内心深处,她隐约意识到什么。
但她不会去的。她毕竟曾是菌母,虽然现在已经好了,但是万一又发生什么异变……
“前辈,”这次说话的是尊九敏,“‘红顶菌’的破坏性虽然被压制了,但它也有可能重新活跃。”
尊塔塔皱眉:“既然你知道……”
“正是因为这样,”尊九敏罕见地抢过话头,“所以需要您和我回到尊国。经过八百年,科技有了很大提升,如果您愿意援手,红顶菌的研究进展就能加快许多。”
“……”尊塔塔怔愣住了。
黑发的青年声音诚恳:“尊国仍需要您。前辈。”
尊塔塔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她偏过头,不知不觉撞上了沈御枢的视线。
“黑二,”沈御枢却对另一人说,“你在说什么胡话。”
尊九敏诧异地看过来。什么,他们难道不是在默契地劝尊塔塔回家吗?
沈御枢瞅着尊塔塔,嘴上说:“你刚才说的也太简单,太便宜她了。”
“普通的研究不能赎罪。你们要最大程度的利用她,榨干她的价值,需要的话直接改造她。”
“你们要做不是压制菌群,而是让这个菌母和红顶菌群,往能吞噬其他菌群的方向进化。”
“这样所有人都会开心的。懂吗?”
场面一时被震住了。
尊十惠喃喃:“……我不太懂。”
“……你不必懂。”菌母的肩膀松懈下来,声音里透出一丝笑意,“邪恶的虫族的盘算罢了。”
尊十惠:“?”
“……”尊九敏把下意识竖起来的触角按回头发里,咳了一声:“……就是这样。所以尊塔塔前辈——”
回家吧。
树上的蓝丝带开始拂动,天空飘落雨丝,落在脸上,凉沁沁的。陈年的种子,也会在这种温柔抚慰之下,悄然发芽吧。
尊塔塔叹了口气。
“先回屋吧,雨要变大了。”
沈御枢和尊九敏对视一眼。尊九敏点点头。
沈御枢就耸耸肩,挎着花生小篮子转身了。
她能感觉到尊塔塔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不像是敌意的视线。
她有点好奇尊塔塔现在是什么表情,于是停步转脸过来……咦?
视线一碰,尊塔塔立刻就偏过头去,但很快又转回来了,对她点点头。
“让你费心了。”尊塔塔说。
对一个骄傲至极的人来说,这就相当于感谢了吧。
被老古板道谢的感觉美极了,沈御枢悠悠地想,这就像非酋保底抽卡却爆出了SSR,不但稀奇,而且意外。
希望这位老古板尽快想明白吧,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不过尊塔塔真是给她留了一个大谜题。
她说我有一段记忆被锁起来了?
什么记忆?什么时候?谁锁的?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双脚悬空,羽翼震动,沈御枢悬浮在小行星的上空,手指轻轻摩挲着额角。
记忆……还能被锁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