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和这招屡试不爽,这还是许清景第一次拒绝。他回头狐疑地看一眼许清景,又转回来:“女娃娃,你真不来?”
宁湾靠在石栏杆边,铁石心肠:“我不穿旗袍。”
“那东西累得慌,胳膊胳膊伸不直腿叉不开的,”她张开双手,灯笼裤被风吹得鼓起来,“这样舒服。”
小老头哼了声,指指她头顶:“这帽子是小许的吧,你别看我年纪大了,记性可好着。怎么,你是他女朋友?”
往这边走的许清景脚步顿了顿。
宁湾干干脆脆把帽子掀下来,往他跟前一递:“喏,你还给他。”
小老头冲许清景招手:“你们的事我不管,”他直呼许清景名字,“你把这事儿搞定。”
宁湾扔了半天的鱼食还剩半包,许清景走到她身边,握了一把在手心,缓慢碾了碾。
宁湾:“我不穿。”
许清景往下抛鱼食,他想了想,说:“陆导有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太太,祖上在民国是很有名的裁缝师,家落在旧上海。”
“后来即使逃荒落难也没丢了祖传的缝纫机。”
“她家有上千件旧物旗袍,老式的妆箧梳妆台,有时间……”他看向湖中抢食的锦鲤,“我想你应该缺一期民国主题的摄影展。”
宁湾:“没钱。”
“那一千万的违约金申全州会陆续转给你。”许清景将帽子压回她头顶,用了点力。他俯下身,宁湾能看见一排纤长眼睫打下的暗影。
宁湾连拍开他的手都忘了:“……你认真的?”
“我没有骗过你。”
这一千万先暂且不提,真想办摄影展怎么也得经过聂松远那边,大不了找他借点钱。展览什么时候都能办,拍照片的机会不一定每时每刻有。宁湾迅速下决定:“能拍?”
“只有和我一起才能拍。”许清景猜中她想法一样,“一个人不行。”
宁湾立刻被泼了一盆冷水。
跟许清景一起去,至少意味着他们又要多呆一天。
“事事顺心……”许清景欺近身子,让距离在不至于太近的地方:“世界上没有这么好的事。”
宁湾视线被帽檐完全遮挡,不太满意:“哦。”
许清景看了她一会儿:“走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穿……旗袍。”
宁湾拒绝不是因为别的,她常服以舒适宽松为主,在外面黄沙雪地灰头土脸混了几年,扛着相机恨不得练出肱二头肌,谁还有功夫管穿什么,只要能迈开腿大步跑别的需求都往后靠。
她进去换衣服时许清景正在和陆明和聊天,两人在临时支的茶桌上对酌,小老头斜睨一眼许清景,一副看穿所有的模样:“今儿你一来就注意力不集中,没耽误拍摄我也懒得说,一会儿结束把人小丫头带到街上逛逛,晚上一块儿吃个饭。”
许清景垂眼看杯中碧茶:“今晚要回去,下次吧,下次有机会。”
“领到你秀姨跟前才能看出尺码,能赶上就随你。”
许清景说:“麻烦秀姨了。”
静了静。
“有空去町华山给他上柱香,捎一束白玫瑰,要带露水的,他见了也高兴,”小老头眯起眼,陷入某种回忆中,怅然地叹了口气,“我和你爸……我们认识有四十年了。”
“一晃我们都老了,他还永远风华正茂。”
“要不是你秀姨身体不好,每年都该去的。”
许清景说:“町华山只是一座空墓。”
小老头又想起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去看看吧,他见到你会高兴的。”
许清景笑笑,没有反驳他。
清晨,湖边渐渐起了一层湿雾。
那扇换衣间的门被推开,许清景放下了手边的茶。
六年前他就知道宁湾是漂亮的,时间长了只剩下一种朦胧的,被称作“感觉”的东西,在记忆中凝固成朱砂痣的鲜红模样。
尖角屋檐高高翘起,花窗漏阁连成一道曲折长廊。宁湾穿了身素绉缎面的淡绿色旗袍,窈窕瘦美,细细黑发被木簪挽起,两缕凌乱地散在脸侧。
她被碎发稍得痒,抬手勾到耳后,不太耐烦的样子。
被一遍遍描摹得影子越发深刻起来。
宁湾走了两步看见许清景视线落在她身上一惊,赶紧低头看了眼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没穿对。
没啊。
她表情疑惑地看向桥那边,许清景还在看她。
宁湾稍显不自然地扯了扯腰间的地方,抱臂往湖边快步走:“我就坐这儿喂鱼是吧,能不能快点,真的很……”她本来想说“奇怪”,改口变成“不舒服”。
她出门时帆布鞋鞋跟没拉上,就这么踢踏着往前,上桥阶时差点给绊一跤,好歹反应迅速扶住了旁边大柱子。
宁湾后背吓出一身虚汗,说什么都不肯在往前,就地翻过栏杆,冲许清景伸手:“鱼食给我。”
小老头一时满意一时皱眉,表情变化得跟个调色盘似的:“你站那儿别动,拍个背影,装安静别开口!要不然一准儿穿帮。”
“赤脚。”
宁湾:“赤脚?”
小老头跳脚:“你见哪个古代人穿运动鞋的啊!穿鞋?哼。穿鞋!你别给我绣花鞋甩湖里去!”
“好吧,你是导演你说了算。”宁湾耸了耸肩,把鞋脱了。
拍成什么样宁湾不知道,她反正就在桥头冷飕飕坐了半小时,在她终于坐不住要问“到底好了没”的时候,突然有人叫她。
是一句:“宁湾”。
人总是对自己的名字很敏感,宁湾双手撑在背后,在微风中闻声回头。
——小老头没跟她说有个对视。
江南三月的天,潮湿而轻盈。许清景在桥下,目光拢着无边无际齐涌的风,静静地罩向她。
宁湾心底微动,她下意识碰了碰左胸口,掌心下心脏鲜活的跳动一下比一下剧烈。
她忘了问“喊我干什么”,第一反应装作若无其事地撇开了眼。
太阳出来小老头脱了马甲拎在手上,声音洪亮地宣布:“卡!咔咔!”
宁湾指指自己:”我能走了?“
“走走走!”小老头眼睛快贴到屏幕上,宁湾怀疑他根本没听清自己说什么。
“一晚上没睡困死了。”宁湾从桥上跳下来,一边走一边把手往兜里插,插到一半诡异地顿住。
——旗袍没兜儿,抄了个空。
忽视背后那道视线,宁湾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自言自语:“……我要去睡觉。”
申全州在一边提心吊胆观望,谁知道这么风平浪静。他在旁边不停看时间,中间光是电话就接了七八个。
宁湾换完衣服他甚至一只手还接电话,一边听对面说话一边冲宁湾做手势示意她跟林湖一起走。
宁湾看他焦头烂额地样子后知后觉想起来许清景原来是个明星,这大半个月也没看见狗仔媒体什么的,搞得她忘了这事儿。
申全州表情肉眼看见严肃起来,林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拎出口罩,他包里零零碎碎太多东西,翻找过程中宁湾不经意瞥到一闪而过的什么,一顿。
林湖没有注意到,把一个蓝色挂脖的工作人员通行证递给她。
“一会儿你跟在我身后,谁问你都说是工作人员,摄制组的。”林湖简单说了两句,“跟我走。
“口罩不行,”申全州终于挂了电话,焦躁道,“有没用过的帽子吗?”
林湖为难地摇头。
宁湾心神不定,忽然往拍摄地西南角一指:“那不是?”
申全州心说你不捣乱就好了,在这儿瞎出什么主意。他没抱希望看过去,跟林湖一起双双陷入沉默。
林湖斟酌道:“陆导帽子,挺别致。”
小老头的瓜皮帽被宁湾握在手中,她这回高兴了,跟在林湖身后往景区门外走。林湖走得很快,时不时停下来看一眼她是不是跟上。
宁湾绕弯大半个园林后终于停下歇了口气,冷不丁被一阵嘈杂声和鸣笛声吓了一跳。
这座园子就隐在闹市区中,人间烟火气汇聚北侧。杏花和梅花细长枝丫争先恐后从高高院墙内伸展出去,落进凡尘俗世中。
——宁湾一直知道许清景这六年很火,却没什么真切的感受。
她和林湖几乎是一出现在北门附近就被层层叠叠粉丝记者围上来,无数闪光灯对着脸一阵猛拍。耳边全是“咔擦”“嚓咔“的快门声。
她还好,林湖作为中心人员简直陷进了人群中,宁湾戴着那个“工作人员”的牌子被挤到一边,不费吹灰之力就到了外围,还得踮着脚尖才能看见可怜的林湖。
周围很快被挤得水泄不通,事先安排的黑衣保镖开始强制疏散人群,“让一让”“注意安全”这种声音此起彼伏。
宁湾回头同情地望了一眼深陷人群不可自拔的林湖,干脆抬脚,导航最近的酒店。
她开了房一头栽倒在大床上,累得脚拇指都没法动弹。勉强撑着眼皮给申全州发了条酒店信息,让他们离远点。
扔了手机下一秒就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半。
宁湾模模糊糊听见手机响,闭眼摸了半天凑近“喂”了声。
申全州明显刚处理完事情,百忙之中终于想起来还有个人:“来都来了,一块儿逛逛?”
宁湾:“不逛。睡觉。”
申全州像是完成什么任务一样,迅速:“那行,你休息。”
未关严的厚重窗帘投进来一束日光,宁湾在床上翻了个身,刚闭上眼忽然又睁开,盯着头顶灯看了两秒。
申全州这通电话比起问她要不要出去更像确认她在干什么。
宁湾跑下床洗了把脸,再次回拨:“……许清景人呢?”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申全州顿了顿,才说:“休息。”
宁湾沉默,又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
宁湾拧开矿泉水的动作一停:“这么晚?”
申全州轻描淡写:“临时有点事。”
“行吧,”宁湾说,“你确定许清景在休息?”
“确定。”更沙哑的声音在听筒中响起,微微带笑意,“你要是不放心可以亲自来。”
许清景。
宁湾:“呵呵。”
她立刻挂了电话。
许清景把手机递给申全州,用腿把茶几上一次性注射器推下地,医药袋在地毯上细微声音。
“我睡一会儿。”
昏暗灯光下他看起来精疲力竭,眩晕地闭了闭眼。
申全州把地上没拆封的一次性注射器和药瓶收走,轻手轻脚从房间内退出去,给他带上了门。
宁湾后面两个小时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好几个奇怪的梦,梦的片段走火入魔地挤进脑子里:灵堂、纸钱和医院惨白的墙。
她骤然睁眼,心跳急速。
睡是睡不下去了,宁湾认命地从床上爬起来,一看时间刚刚六点。
天将黑未黑。
宁湾跑上去自己长草的微博巡视一圈,没发现什么离谱言论,不能宣泄她苦闷的心情。
“……”
宁湾在黑漆漆的床上盘腿坐了会儿,下床把灯笼裤重新套回了腿上。
她决定下去吃个饭。
这边口味和昌京天差地别,宁湾囫囵吃了个半饱,在街上从七点溜达到八点,站在酒店门口的时候摸了摸口袋。
手机安静地躺在那里。
据她所知,近七年的时间,许清景没有换过电话号码,甚至微信可以通过电话号码直接搜索。
这对一个公众人物来说,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宁湾能猜到他在等什么,就像那杯谣传是许清景喜好的奶茶而他事实上一直忌口甜食一样。
城市酒店霓虹灯红紫橙蓝地闪烁,宁湾拿出手机,想起白天的事,忽然再次意识到她和许清景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南辕北辙。
而林湖包里的药瓶同样意味着一切会倒回原点。
在等待电话接通的漫长十几秒中,宁湾握着手机的五指用力到发白。
电话通了。
“许清景。”
宁湾在冷风中开口:“你好像比六年前更了解我。”
“你猜我想说什么?”她口袋里的另一只手抖着,语气却是平稳的。
许清景声音在城市夜景中显出别样的低来,他像是刚醒,只轻轻喊了一声:“宁湾。”
有一瞬间,宁湾呼吸被冷风剧烈地扯痛。
“我们没有重来的可能,最狠的话六年前就说过。”她自顾自说,“我回来……只是为了弄清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