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步。”
门口,宁湾脚步一停。
喊住她的是那个损失一顶瓜皮帽的小老头,也是最镇定的那一个,稳坐太师椅上安然如山,眼皮因年老而衰垂,却不掩矍铄。
申全州同样停下,低声对她说:“那是陆明和,陆导,是……许清景父亲生前的好友。上次在苏州你们见过,你想留下来吗?”
“我的问题,”他一顿,又艰涩地说,“许清景那边,我会处理。”
地上碎了一盆牡丹,连根带土倾翻在地。
牡丹国色,花瓣柔软舒展。宁湾和陆明和的视线先后落在地面,又不约而同移开。
陆明和率先打破沉默:“他和许雾止不太一样。”
宁湾并不想在这里久待,这句话令她反感:“没有人一样。”
陆明和并不计较她的直接,桌案上摆着透明玻璃花瓶,宽口,盛清水。水液在窗外阳光折射下呈现出七彩的颜色。
他幽幽注视了一会儿,将头顶瓜皮帽取下来,拿在手里细细摩挲。
“想知道辛鹤年为什么不希望你和许清景来往吗?”
宁湾被捏住七寸,僵立原地。
与其说她是被辛鹤年收养不如说辛鹤年暂代了她监护人的责任,等她有自主生活的能力后辛鹤年就搬出了辛苑别墅。
她一直有此生可能无法得知答案的疑问,一是辛鹤年为什么收养她,明明此前他们毫无交集;二是他对她和许清景接触的防备——那种防备不针对她,针对许清景。
“现在想听了么?”陆明和将瓜皮帽放在桌上,温和地说,“不是很长的故事,来得及在许清景醒来之前讲完。”
宁湾没有立刻踏出门。
“许雾止是我留学时的朋友,他在学校很受欢迎,你能想象得到的,出现在许清景身上的光环他都有过。他拉得一手小提琴,又因家世显赫相貌出众,从不缺追求者。”
“那一年他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在昌京开一场小提琴演奏会,不少音乐家慕名而来,座无虚席。辛苑是当红女星,受邀前往。”
“她对许雾止一见钟情,在后台大胆拦住这名风头无两的青年才俊,对他说‘我喜欢你,想要你的联系方式’。”
“许雾止收起琴盒,微笑说‘你确定’?”
“实在是……太罗曼蒂克的开端。”
小老头语气中参杂着感叹遗憾惋惜一系列无法分辨的情绪:“他们热恋,很快走入婚姻殿堂,许雾止二十六岁那年,许清景出生。”
辛苑。
宁湾脑海中蓦然闪过莲山乌合观雷雨闪电中一眼,有人清扫道观神龛,在黑暗中隔着几十年华注视她。
她微微沉默,然后说:“不是很好吗?”
“很好?”
“你错了。”
小老头全身的力气靠在椅背上,喃喃:“我熟悉的许雾止……”
“你要知道,香港和内陆隔着十万八千里距离,何况是在三十多年前的时候。”
“许雾止没有必要千里迢迢跑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开可有可无的所谓演奏会。”
“而所有到场嘉宾中,其实只有一个人收到了请柬。”
“辛苑。”
“事情的真相是,半年前,许雾止在城堡宫殿中瞥了一眼正在播放的电视。”
“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他收了餐巾,问了一句——她是谁。”
“一切从此开始。”
一地狼藉和翻倒桌椅中,宁湾和他对视,问:“你想说什么?”
陆明和忽视她的提问,自顾自往下说:
“辛苑不是长情的人,她很快察觉到现在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于是决绝离开,永不回头。”
他目光中有洞悉一切的残忍:“爱这种东西,很难说清会消失在哪一刻。”
“痛苦的不是离开的瞬间,是沸水冷淡的过程,见证这一过程的人不止是许雾止。”
他真正认识到这件事是在昌京一个寒冷的冬天,携一家人到辛苑别墅拜访。那天腊八,化雪,天气预报提示“雪天路滑,出行小心”。
屋檐下冰晶悬挂。
十多岁的许清景站在辛苑别墅门口,穿雾霭一般颜色的棉服,双手插在口袋中,抬头向看别墅二楼的窗户。
他在很小的时候五官还未长成,但一双凤眼已然很像许雾止,瞳仁漆黑深艳,又因在寒风中待了太久脸色冻得发白,显出别样残忍的美丽来。像到极致分不清父子,对视时陆明和心中狠狠一惊。
许清景将手从口袋抽出来,咳嗽了一声,礼貌和他打招呼。
陆明和牵着八岁的儿子,儿子另一只手牵着妻子,正好讲到儿子不及格的试卷,妻子没忍住斥责了两句。他心疼,就反驳说自己小时候书读得也不好。儿子找到靠山,狡黠地躲在他身后。
追着追着妻子没忍住笑起来。嗔怪爷俩一个样。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双眼睛看过来时条件反射地松开了儿子的手。许清景一顿,目光从他们骤然松开的手上移到他脸上,很轻地笑了,叫他:“陆叔叔。”
那一眼不带任何意味,但他和许雾止太像,几乎叫陆明和以为自己被看穿,拘束地说“你好”。
他喉中噎着什么一般,还是尽可能放轻声音:“没带钥匙吗?”
许清景摇头,抽出放在口袋中的手,用钥匙开了门。
钥匙扭转的瞬间,陆明和疑心他手指僵硬地抖了抖。
别墅一二楼空空荡,没有人。
“外面冷,进来吧。”
许清景微不可察松了口气,弯腰替他们一家拿鞋。宽大棉服后颈没出一块脊椎骨,少年初长成的身量已到他肩膀。陆明和看着看着,接过拖鞋时才发觉自己可能在哽咽。
因为许清景不明所以地递给他一张纸,尽力招待道:“吃什么,汤圆还是饺子。”
他微抿唇,很淡而稍纵即逝地笑:
“我会做的东西不多。”
……
“你有感觉吧,”陆明和静静地看她,“许清景对一切情绪的发生都很敏锐,敏锐到易于常人。”
“他感到痛苦,因为你让他不确定,你时刻会动摇,会离开,会消失。前车之鉴血淋淋在头顶,强留之下没有和平。”
浓烈日照在窗棱洒下斑驳光斑,有一瞬间,宁湾明白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
真是个特别的女孩。
倒退光影中,陆明和想到他第一次见到辛苑的情形。
是苏南一个少见的晴天,阳光温暖,清荷荡漾。
所有人包括他对许雾止的印象,他们不觉得他会有情人,不觉得他会和某一个人有长期稳定的关系,他清绝皮囊之下有一颗冷漠游戏人间不为所动的心——直到辛苑出现。
火山遇地震,一生情感都爆发。
那是他亲自挑中的人,要承担他一切爱恨的来处与归处。
陆明和不清楚许清景从辛苑和许雾止身上学到了什么,那一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教导方式,有人让他克制、远离,也一定有人亲身示范给他掠夺和捕猎。
陆明和至今难以忘记许雾止沉没血色浴缸中的场景,让他在尖锐救护车和警车鸣笛声中头皮发麻,四肢僵硬。
他确信许雾止只有一个目的:让辛苑终生铭记。
他一定达到目的了,他骄傲如斯,人生三十八年,无所不能,战无不胜。
“辛鹤年一生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同意他们结婚。”
茶厅三楼在无声无息中蒙上阴翳。
宁湾整个心脏都被钉满钉子,又一颗颗拆除。发根染白的陆明和坐在雕花梨木椅上,他老了,身躯佝偻下去。有刹那和病床上枯瘦如柴的老人重叠。
同样无能为力,满腹未尽之言。
宁湾一言不发转身,又停下。
陆明和没有想到她会转身,没能成功掩饰住自己脸上的失望。
宁湾径直走过无处下脚的地面,弯腰从地上捞走了那朵沾土的重瓣牡丹。
随着她拿起的姿势从碎裂花盆中带出的土渣纷纷掉落,露出原本姚黄“尽绽一城狂”的本色来。
花枝掐在她纤细手中,枝条越发长直,花盘越发硕大。
那么大的动静,从桌上摔下来,花型仍然是完整的。
“你有机会带他走的。”
陆明和一怔,旋即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又徒劳闭上。
“没人要我带走了。”宁湾手拿花,看着他说。
纪柏溪驻足辛苑别墅门口。
整个前花园寂静无声,在幽凉月光下沉闷压抑。配合“死过人”的传闻更加鬼气森森,栅栏上缠满老旧爬山虎。
这座几十年前的建筑放在现在仍不过时,有明显不同于中式建筑的大胆几何构造,罗马柱根根分明,矗立二楼半人高窗外。
纪柏溪手放在冰凉门把上,几不可闻嗤笑一声。
出于某种猫科动物对敌人的警觉,从见许清景第一面开始,他就清楚许清景将是他达到目的道路上的绊脚石。
现在,仍然是。
认识宁湾的第二个月他很快拍到三流小明星脚踏几条船的实锤照片,换了大几万——不多,勉强够应付债务和学杂费,剩下的只能从牙缝里省。
大半夜,他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掉渣的土坑上,透过缝隙看天上的星星,老掉牙的土狗睡在床下,不断“呼哧”;隔壁住着一对私奔的情侣,床榻发出不堪入耳的声音,很快,声音停下来,又伴随一两句荤黄的戏语。
叫于桐的纪柏溪从心底可惜被宁湾搅黄的生意。有人用六位数的价格买那个长相冷淡的男生照片,视频七位数。
——他跟踪了好一阵,没有发现任何能挖掘的所谓“劲爆黑料”,还被抓住警告过一次。
那天躲进体育馆休息室,他已经做好被扭打进警察局也要咬牙保住相机的准备。
谁知宁湾横插一脚。
于桐翻身下床,将自己的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宝贝相机往床榻下推了推,又摸了摸,放下心。再次上床后心安理得想,宁湾请他吃饭是应该的。
谁叫她坏了自己的事。
没几个月,他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了。有个穿西装的陌生男人来到他一贫如洗的家中,给他酗酒的养父和肺炎的养母一大笔钱,养父养母点头哈腰地送走他,临出门假惺惺掉了两颗鳄鱼眼泪,紧紧捏着他的手说“虽然你亲爸找到你但你还是我们养大的”“我们也是你的爸妈”“一定要回来看看”“好不容易养大你了你要给我们养老送终的”诸如此类的话。
于桐从小就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着面敷衍答应,转头下定决心再不会踏入这个一团暗臭的地方一步。
陌生男人在一辆叫不出名字就是贵的车前停下,说要带他去见他的生父。
于桐知道自己要“麻雀变凤凰了”,说不定马上就会变成那个男生的样子——整齐的、优秀的,受人追捧的。他按捺住心底一颗雀跃的心,叫车边的人等自己半个小时,然后一路狂奔到学校。
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宁湾,他会有很多的钱,想问宁湾要不要和自己在一起。
啊,他就是要撬许清景的墙角。他什么都有,有那么多人喜欢,凭什么还要有宁湾。
他一路火急火燎,捂着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在教室外却下意识放轻脚步。
刚好课间,宁湾趴在靠窗的桌上睡觉,枕着自己一只手臂,头埋进臂弯,睡得很沉。粉金色头发掉光了色,她剪了好几次,只剩下发尾一点点毛躁,不听话地勾缠在手肘间。
发间有清新的香气。
窗户敞开着,于桐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不受控制地弯下腰,身子越来越低。
在那个吻即将落到发梢前……
纪柏溪面无表情推开别墅门。
“吱呀”一声。
没有住人的迹象,一盏灯未开。浓墨般的黑暗中,旋转楼梯上漆金的图案一闪而逝。
纪柏溪路过一楼,来到二楼,又毫不停歇走上三楼。
宽阔观景台上,狂风吹过青年乌黑短发。
“纪导。”他这么叫他,一如七年前“于桐”二字从口中说出。
甚至没有回头。
仿佛穷人沟壑中的于桐和现在的纪柏溪,对他没有任何区别和威胁。
“想好了?”
魔鬼才知人心最恶,深处欲念,加以利用。
纪柏溪抵了抵仍然隐隐作痛的右边脸颊,那颗掉的牙疼痛席卷而来,他冷漠地:“我答应你。”
权势、女人,如果必须做出选择,他选前者。
同一时间。
【许清景】
【辛苑许清景母子】
【《你好,前任二》取景地辛苑别墅】
——爆。
从辛苑别墅具体地址被爆出后足有六年之久,上锁的大门一直紧闭。所有与辛苑相关的传闻,她是如何在盛极之时嫁人、所嫁何人,又是如何短短十三年急转直下,深陷自杀案,不下十次传唤警局……
再到心死出家。
只容灰尘、时间和光影过滤的门缝,藏着当年艳事。
而拍摄,无可避免会将这一切呈堂证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