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群臣所议,大召不会资敌。
对峙多年,大召深知草原人的凶狠贪婪,他们的脑海中根本就没有和平共处的概念,养的北鹘兵强马壮只会反过来攻打自己。
所以,粮食、茶叶甚至是糖的交换价格都十分高昂,马匹的成色与价值也有严格的划分,北鹘若想换得足够的粮食,非要一年到头的养马驯马不可。
加上已详细商讨过,并被陈园礼记录下来的军制改革,介时,兵强马壮将会变成大召。
这是阳谋,即便是粗鲁不善谋略的北鹘人也能领会到。
于北鹘而言,到底要换多少马、多少粮食是个问题。
若是贪图享乐,只想着吃饱喝足,有足够的茶叶和糖,那么就会失去骏马,体格退化,不复草原骑兵善战的优势。
于大召而言,此举亦是冒着一定的风险。
北鹘食物的富足必然会导致人口的增加,若是大召的军制改革无法跟上,将来必将面临着更加严峻的战争压力。
北鹘善战,全民皆兵。
男女老少加起来不过六万多人,就要本就据守关隘的靖远常驻十万军,每每在战场上拼杀都是二对一、甚至三对一才能艰难取胜。
若不是今冬战果斐然,北鹘人口骤减,大召也不敢提出这样的对策。
但这又是双方都无法拒绝的一个提议。
能延续族群的粮食和茶叶、糖,换取草原随处可见的马,族群本就只剩三万余人的北鹘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于城池,他们本也没想过能守住。靖远对北方向的城门据守两山之间,本就借势天险,又年年修缮,高大坚固,对南面本国的方向则远远不如。
更何况他们失了王帐和半数的牛羊,如今只靠吃靖远城中的储粮过活,北鹘不善耕种,吃完之后要么灰溜溜的回草原,要么继续向内打。
他们只有三万余人,泱泱华夏,仅西北三城就有百万人口,怎么想也不像是能打赢的样子。
须卜勒想清楚利弊,不得不认下这价格高昂的“通商”,只是心中仍旧不忿。
“通商这事,我须卜勒认下了。不过……”
他苍灰色的眼珠一转,看到孟娴,忽地笑道:“换俘就不必了,我北鹘不养无能之人,即便是可汗,连王帐都丢了,又有什么脸面要我们赎人?”
“那些大召人你们可以带回去,我只要我们草原的圣女回来!”
李元芑指尖微动,枯槁的眼底泛起一丝波澜。
尘埃落定,他们的恩怨终于要了结了。
礼部侍郎皱眉:“你们草原的圣女在哪,我们大召哪里知道?”
“长生天的圣女,有着世间最慈悲的心肠,她的衣裙如同雪一般洁净,灵药可治愈人间一切苦痛。”
须卜勒粗糙的大手指向孟娴:“圣女遭邪魔陷害,落入羊羔之中,草原要送她回到长生天上!”
“朕同意了!”李元芑冷笑着,迫不及待地出声应下:“安娴公主,能否拿回靖远,保下黎民性命,就看你的了。”
“苍生在上,该是公主殿下为黎民献身的时候了!”
他神色带着病态的愉悦和轻松,枯瘦如骷髅的面颊上,凹陷的双眼闪着可怖的光。
群臣哗然,震惊的看向那病弱不堪的皇帝,崔折澜锐利地目光也狠狠瞪向李元芑。
孟娴虽下江南平过疫病,但那毕竟有太医院跟着,她不愿居功,不曾显露声名。
孟娴的医术到底有多高,只有太医院和宫中的少数人知晓,再加上李元芑半点不意外,丝毫不掩饰,甚至是迫不及待发声的举动,这个消息是如何传到北鹘的,根本不作他想。
竟是在这等着她,孟娴忍不住头疼。
她早知李元芑是个祸害,只是为了免去陈园礼弑君的恶名才救了他半条命,只是没想到都闭门不出、苟延残喘了,他还能惹出乱子。
崔折澜冷声回绝:“我大召的公主与你草原有何干系,简直荒谬!”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的。”须卜勒大笑:“通商既然是各凭本事,那换俘也是一样,能不能换回你们大召的俘虏,要看你们的本事!”
须卜勒大剌剌的抬手,在方才书生介绍的换俘处胡乱涂了几笔,而后在末尾按下自己的手印。
“通商我允了,俘虏就请自便吧。”
驿站外忽然传来惊呼惨叫,驿站小吏慌忙跑进来:“北鹘杀人了!”
驻守在外的侍卫队长进来禀报:“殿下,北鹘兵士大开杀戒,属下已调派五个小队去阻拦。”
须卜勒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率先走出驿站。
孟娴和崔折澜等人也紧随其后,只见门外一片混乱,那不足一万的俘虏里竟还藏着为数不少的北鹘人,一召暴起,胡乱拉过人来就砍杀,极其凶残狠毒,残肢碎肉遍地。
那些屠城后侥幸留下的大召百姓本就是老弱妇孺,毫无还手之力,一时之间哀鸿遍野。
那些北鹘人大概只想示威,也知太过分会反招祸端,杀人的速度并不快,不是战场上那种纯粹的拼杀,而是嬉笑玩乐一般逗弄着人痛哭流涕、跪地恳求,随心挑选猎物进行虐杀。
北鹘显然是做了两手准备,在大召百姓中混入了自己人。
孟娴他们也是一样,忠武将军赵集早就兵分两路,一路守在数里外的林内,预防谈判不利,北鹘翻脸,掩护孟娴等人撤退;一路则守在靖远,准备随机应变,在最后关头做强攻。
方才第一时间,侍卫队长便点燃了传给第一路人马的信号弹,再等上片刻,他们就会赶来。
但这远远不够,眼看着这些本就饱受折磨的人被如此虐杀,毫无尊严的死去,孟娴惊怒交加,忍无可忍。
“去帮忙!”孟娴对留护的侍卫下令。
契约已成,北鹘这般行事只是不甘示弱,加之残虐成性的发泄之举,他们并不与那些侍卫正面对抗,灵活的躲闪,玩闹一般的继续随意虐杀百姓。
留护的五队侍卫又被分出四队,仅余一队守卫。
他们掩护着孟娴、崔折澜和几位随行臣子向边缘处撤退。
忽然,这几十人的小队刀刃一转,迅速将几位大人用刀背打晕扔在地上。
几十人一拥而上,一大半制住崔折澜,几人压着孟娴,以粗绳捆住。崔折澜武艺不凡,秋狝时便已显露端倪,因此这几人尤为照顾他,手腕上捆缚的竟是铁链。
“放肆!”
崔折澜惊怒不已。
他细看那几人的面容,发现刚才乱中身侧守卫竟已不知不觉换了一波,如今这些人面孔陌生,皆非平日里用惯的亲信。
崔折澜心中一凛,回想这几人轻盈诡谲的身法,心中有了猜想:“暗卫?”
霎时间,一路上的怀疑与不安,屡屡加强巡逻却依旧一无所获的事情都有了解释,这些自小被培养起来,专修身法与刺杀的暗卫自然不会被轻易发现。
暗卫无令不得擅动,轻易不离京。自李元芑受伤,崔折澜便严防死守,将太极宫上下都换成了自己的人,确保一丝一毫的消息都不曾走露。
如今看来,竟还是低估了他,想必是提早很久便布下了这局。
一道嘶哑的声音传来:“现在才想明白,未免也太晚了。”
几个暗卫纷纷行礼后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走出来,形销骨立,整个人仿佛要被厚重的大氅淹没。
李元芑沉沉道:“可下叫朕寻着机会了。崔折澜,你再聪明又如何,朕今日就叫你们知道,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他浑浊的眼眸中辨不清楚神色,看向孟娴的眼神似是嘲讽,似是不忍。
千言万语终归一句:“送你去做圣女也算是全了体面,皇姐,我们的恩怨,就到此为止了。”
挥挥手,李元芑吩咐:“送安娴公主去须卜勒那。”
几人拖着孟娴往远处走,孟娴担忧地回首望着崔折澜。
失算了,应该提前给他一份汤的,若是他这时遭遇不测,只怕魂魄无法被她收走了。
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皇姐若死了,太傅大人可会独活?”
“不,你死不了。”
“朕要叫你知道,生死不由人,而是由天,由朕!”
“朕要留着你,要你亲眼看着爱人死去,要你痛不欲生,不甘不愿,却又不得不臣服于朕。”
“你想要驸马之位,朕给你,你就捧着亡妻的骨灰过一辈子吧。”
“……这就是权力,这就是帝王!”
孟娴听得直皱眉,简直一派胡言,李元芑怕不是得了癔症。
不过心下却安稳了一些,至少现在他不会动崔折澜。
至于她自己,只要寻到无人注视的机会便可恢复法力,别说是解开个绳索了,瞬息千里亦非难事。当下便不再挣扎,只想着早日到达目的地也好早日寻机脱身。
高高的木柴祭台前,须卜勒带着一位身着祭司服的北鹘老人抱臂等着,看到孟娴来了,夸张的大笑道:
“圣女!错生在羊羔群中的长生天圣女,迷途知返的大召皇帝将你送回草原,净火将带领你重归长生天的怀抱!”
这独眼想烧死她?孟娴不禁讶然。
来人间出差一趟,真是什么奇怪事都见到了。
孟娴忍不住皱眉,深感荒唐的同时,也止不住地担忧。
冥界有世间至烈、无物不焚的业火,平日里她常搓着玩,冥界中人体质如此,根本就不怕火,哪怕压制实力到凡人水平也一样。
他们想她死,捅她一刀都还好说,大不了装死不动就是了,待会若是火焰扔到身上烧不起来岂不是尴尬了,再蠢的人都会发现不对,她一定会被天道踢出小世界。
须卜勒得意的大笑,凌乱的说着汉胡杂糅的话语,那披挂着乱七八糟兽皮鸟羽的老祭司则挥舞着摇铃,高声吟唱着荒腔走板的古老曲调,身后几位神侍捧着白色的兽皮袋,不停的向祭台四周撒着黄色的粉末。
那老者力气极大,一把抓过孟娴,几步上前登上祭台,而后把她扔到祭台上,自己则纵身一跃,稳稳停在祭台正前方。
悠远的曲调变得高亢,孟娴抿着唇冷眼看着一根根火把被扔过来,木柴做的祭台瞬间被点燃。
她心中一松,原来是用这种方式。
既然不是直接烧,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等火焰与烟尘升高,湮没她的身影,再寻机脱身即可。
火焰逐渐升高,但还远远不够,祭台太过高大,火焰与烟尘的缝隙中仍旧清晰可见台下众人。
孟娴看到,崔折澜也被带了过来,一双猩红似血的眼眸凝视着高台,满眼皆是掩不住的深刻痛楚,他的手被铁链绑在身前,过于用力的挣扎让手腕上布满了血痕。
孟娴心头酸涩难忍,垂眸不再看他。
再等等,崔折澜暂且还死不了。
等到火焰熊熊而起,等到青烟遮蔽视线,她会寻机逃脱回去找崔折澜的。
她们会去江南,去他经营了十余年的寒竹书院和同安堂医馆,崔折澜教书,她坐堂看诊。
他们的日子不会很安宁,崔折澜的生活中一定还会充斥着各种要他命的意外,他总有一日会到达生命的尽头。
但她会一直陪着他,直到不能再走下去的那天。
作者有话要说:孟孟:累了,你还是捅我一刀吧。
李元芑持刀而上:是兄弟就帮你砍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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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完掉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