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带着赵抑和官员下江州微服出巡,眼下只有尚书省的三位宰相留在京中处理政事。
出巡的细枝末节沈凭了解得不多,只因他们回京之时,已是整装待发之际。
他有些好奇,赵或会不会关心出巡之事,毕竟朝廷中人皆知,此次出巡没有赵或的身影,且赵或并未提前知晓。
美名其曰是他们刚从启州归来,需休息一段时日,不宜出行。即便众说纷纭,但也无人敢揣测皇帝的心思。
不过闲言碎语如一阵风过去,久而久之沈凭便也抛掷脑后,平日除了抽空前去永安学堂以外,不是上值就是回府练字。
徐泽海作为沈凭的上级,掌管着吏部大小事宜,这次因启州一事得了赏赐,却没有一点功劳落在作为下属的沈凭身上。
许是出于心虚,不希望沈凭添油加醋和旁人谈起此事,便一改从前那般冷眼旁观沈凭做事,见面也都是眉开眼笑,偶尔还为沈凭指教两句。
一来二往的,徐泽海也看出他有些本事。
他作为吏部尚书,说到底骨子里还是惜才之人。
沈凭数次前来向他谦虚讨教,令他在其余同僚面前涨了脸面。如此一来,他对沈凭也多了几分心软,面对吏部有人想对沈凭使绊之时,他开始主动出面阻拦。
直到众人看见徐泽海带着沈凭下朝回来,渐渐地,大家开始一改从前排外的态度,减少对沈凭的百般阻挠。
沈凭回了办差院,把书案上的奏疏稍作整理,意外看见一封有关官州官员调任的折子,他停下手中动作,翻开看了眼。
随后他把目光投在其他奏疏上,拿起一封启州的折子斟酌片刻,之后提步离开,朝着徐泽海的办差房而去。
刚一踏进屋内,就瞧见几位同僚前后走来,看模样应是刚商议完事情,路过时和沈凭相互颔首行礼。
徐泽海正在盥洗,听见声音后偏头看去,见到是沈凭时脸上不禁露出笑意,发现他手中拿着两封奏疏,便率先问道:“又被何事困住了?”
沈凭讪笑着上前,把手中有关启州的折子打开放在书案上,待人来到那折子的面前时,才道:“贺大人几日前递来的奏疏,希望吏部能为他物色几位人才输送至启州。”
徐泽海一边擦手一边低头看那折子,只见他看完之后笑了两声,道:“都启州的事情了,你断比本官熟悉,此事便由你做主。”
沈凭略带惊讶,正想着推辞,结果被他立刻摆手拦住。
徐泽海把手中的帕子放下,拿起那折子递回去给他,续道:“你只需记住本官说的一句话,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闻言,沈凭把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连忙朝着对方拱手行礼。
在他行礼之际,徐泽海瞧见他还拿着一封官州的奏疏,遂问道:“官州有何事发生?”
沈凭听见他问起手中的折子,立即上前双手递去说:“回禀大人,官州举荐了上任的几位新官员,属下未曾经手过此事,不敢擅自安排,便带着折子请大人指教一二。”
徐泽海见他弯腰垂头的谦卑之状,心中十分欣慰,笑着接过翻看。
之后他把折书摆在面前,指尖点了上方的官员姓名和政绩,稍作分析一番,给了沈凭一些中肯的建议。
沈凭用心记下,受教后行礼。
当徐泽海看见如此毕恭毕敬的下属时,竟突然感慨道:“如今的孩子啊,真的是一个比一个出息了。”
沈凭道:“晚辈难当大任,能得大人引路,实乃晚辈修来的福气。”
徐泽海落座在圈椅中,臂膀搭在扶手上道:“你可知官州这几个为何不起色?”
沈凭打开折子研究,却没能看出名头来,“属下瞧着这几位很是努力。”
不料听见徐泽海轻笑两声,看着他懵懂的神色道:“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值一提。”
说着他从把书案的抽屉拉开,从里面取出一份字画,那字画被展开时,上方的一首诗词出现在沈凭的眼底。
徐泽海接着道:“这可是去年科举中杀出的一匹黑马,此人靠着一首《关洲词》突出重围,成为去年科举先河的榜眼。”
而他此刻手里拿着的字画,右下方的落款正是孟悦恒。
沈凭没有说话,而是由着他对孟悦恒的才华赞不绝口,脸上流露出来的,都是对手里字画的稀罕。
徐泽海滔滔不绝道:“官州人才辈出,科举制实行之后,其余州县皆是寒门子弟拔得头筹,唯独官州是例外。谁能想到榜眼身后是官州一方商贾?士农工商,从来都是商人最不起眼,可想而知,孟家出了个榜眼对他们来说,那可是祖坟冒青烟,几辈子积下来的福气。”
听到这里时,沈凭倒是来了些兴趣,问道:“既是人才辈出的大州,为何不在官州设立各类试题,以便官署选拔人才?”
“为的是头破血流,要的是人中龙凤。”徐泽海小心翼翼收起手里的字画,“即便是闻名官州的才子,都不如人家随手提笔的名作,这就是万里挑一。”
春风送暖,下值后,沈凭踩着斜阳朝着官府外走去,门外站着的侍卫见到他出来时,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沈凭颔首抬脚离开,这几日他投放心思处理吏部的人际关系,事到如今得到的结果还算不赖,不仅少了许多麻烦,还换来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小道消息。
可惜这些消息目前于他而言并无用处,不过最起码掌握了些小把柄在手,也算是对得起启州辛苦一趟,不至于被人空手套白狼。
他站在道路一侧,目光落在远处缓缓而来的沈府马车,正欲抬脚上前时,耳边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为了避险,他被迫停下脚步打算让路,不料转头看去时,熟悉的一匹骏马赫然出现在前方,而那马上潇洒着招摇过市之人,除了赵或别无他人。
“沈幸仁!”人未至跟前,那响亮的喊声快要传遍千山万水。
而赵或这一喊,引得四周不少路过之人举目看来,把一心追求低调的沈凭弄得好不尴尬。
随着一声长吁,攀越稳稳停在沈凭的面前,甚至朝着他重重喷了口气以示欢喜。
沈凭抬手在攀越身上捋了把,心想这鬃毛的手感也太好了,而赵或则利落翻身下马到他身边。
“本王喊你了,你是装没听见吗?”赵或语气霸道说。
沈凭瞥了眼他,淡淡道:“听见了。”
赵或道:“那你为何不应我?”
沈凭道:“丢人。”
赵或:“......”
远处沈府的马车停在路边,家丁见到站在沈凭身侧的人时,很识趣没有上前打扰。
攀越在沈凭手中变得乖顺起来,赵或见之低声道了句“吃里扒外的东西”,许是离得近,攀越听见了主子的声音,靠上朝他挪了下示好。
两人站在街边,很快就有人将路边的石灯点燃,沈凭余光瞧见一侧有红光亮起,转头看去时,发现树上给满了灯笼。
他疑惑道:“这么喜庆?”
然后就听见赵或在一侧说道:“上巳节到了。”
沈凭闻言有些意外,照理说这个节日十分古老,但是逐渐到了现代便鲜少有人知晓,俗话说“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生轩辕”指的便是上巳节。
而那曲水流觞宴,流传千古的《兰亭序》便是三月三所写。
他忽地想起几日前,在永安学堂见到了张子航,对方曾问他是否要参加学子的宴席,当时他被公事缠身不敢贸然答应,想来就是上巳节的活动了。
沈凭问道:“可有安排?”
赵或思忖道:“喝酒。”
谁料听见沈凭轻笑一声,即便不说,也知这笑声的含义是嘲讽他们酒量不行。
赵或哼道:“这次必不会输你。”
不过沈凭却表示没有兴趣,“你们喝吧,我回府练字。”
这种带有目的性的邀请,起步就是生死局,他就算酒量再好,也经不起这般折磨。
赵或见他提步离开,立刻伸手去拉他的手臂,把人拽到面前才松手,“当日整个魏都的人都在街上,你留在府里头多无趣。”
沈凭道:“那你陪我练字。”
赵或:“......”这人简直满肚子算计,就知道利用自己。
沈凭道:“你看,你是个不负责任的。”
赵或急道:“本王如何不负责了?本王对你几乎有求必应!”
沈凭笑道:“那你陪我练字。”
赵或:“......”行,又被摆了一道。
见他不回答,沈凭又道:“既然不能,就......”
赵或打断说:“本王陪你去踏春。”
踏春,顾名思义就是要出游,但沈凭一心扑在公事上,只有下值后才能去参加上巳节。
往年王公贵族和文卿大臣都会临水设宴,由于皇帝带着大臣出巡江州,遂今年宫宴也作了取消。
赵或进宫见了皇后,因后宫嫔妃设宴,宴请了宫外大臣家中女眷前来,赵或觉着无趣便寻机离开,之后朝着沈府的方向而去。
刚一到,就瞧见沈凭从官府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袭正红的官服,恰好一抹黄昏落日照在他的身上,刹那间整个人看起来熠熠生辉。
沈凭把人请进府内,路过兰亭水榭时,逢见沈怀建在修剪院子的花草。
瞧见皇子大驾光临府内,沈怀建连忙搁下手中的活儿朝赵或走去,两人有说有笑间,沈凭回了明月居更衣。
等到赵或再瞧见他时,已是一袭蓝白的锦衣走来,比起身着官服,眼下的他多了几分风流倜傥的气质在。
入夜的魏都人山人海,昌盛大街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摩肩接踵从四面八方涌来,纷纷围在昌盛大街一处护城河边上。
上巳节有祓禊的习俗,人们会在水边沐浴,通过自洁而消弭疾病,有吉祥如意的意思所在。
但又因身在京城,不少人讲究体面高雅,虽不会光明正大在水边沐浴,但会制造各种有趣的活动接触水为自己消灾。
沈凭是无神主义者,一度认为没有什么事情是金钱不能解决,如果不能,那就是钱不够多。
像这种节日的习俗,他来也只是图个热闹,并不影响明天还要上班打工。
他和赵或并肩站在桥上,身后跟着的是李冠和莫笑两人。
从前若是只带李冠一人不算显眼,但自从莫笑跟了赵或之后,李冠几次劝他把身上的绷带解了,但他死活不听,像一头倔驴似的。
甚至说多几次后,莫笑干脆把绷带缠上了脖颈,引得愈发注目。
好比此刻两人站在主子身后,来来往往的人群,总会有人分一些打量的视线给莫笑。
沈凭倒是悠哉,手里拿着赵或给他买来的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视线落在长河两岸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河面上飘浮的花灯鱼贯而入飘向远处,百姓欢喜雀跃的声音萦绕耳边不止。
赵或把手里的糖葫芦吃完后,偏头朝一侧看去,问道:“瞧出了什么花样?”
沈凭嚼着嘴里的糖葫芦,含糊不清说:“太平盛世。”
赵或听得清楚,骄傲笑道:“那是,这还有本王的功劳呢。”
这一点无可置疑,沈凭咽去食物说:“看到殿下如此出息,我也可以安心苟活了。”
赵或见他诚意不足,撇嘴说:“哼,有本王在,你就偷着乐过日子吧。”
正当两人说笑之时,忽地听见耳边传来一道高亢的喊声。
“惊临!”
众人闻言顿时循声转头看去,只见桥上人来人往的街道中,出现一抹胖墩墩的身影,对方手里抱着热乎乎的板栗朝他们招手,脸颊两边还塞着没吃完的零嘴,撑得整张脸憨态可掬。
待那人拔腿跑到他们面前时,赵或皱眉道:“谢长清,你的侍卫呢?”
谢长清笑得两眼弯弯,道:“今夜同游之人带着侍卫,不怕。”
李冠打趣道:“又和哪家姑娘出来?”
不想谢长清一听脸色煞白,用手肘撞了下他的腹部道:“少胡说八道,本少爷心中只有安姑娘。”
赵或道:“行了,你的安圆护着长姐去江州出巡,整日就知道吃,真打算拿着谢氏的名头去娶人家?”
又被暗示肥胖的谢长清一脸苦恼,嘀咕道:“她还瞧不上我姓谢呢。”说着把剥开的栗子塞进嘴里,泄愤似的吃了起来。
赵或转移话题问道:“话说今夜你是只身一人吗?”
毕竟是当朝丞相府的少爷,无人随行简直可疑。
被问起的谢长清当即回首,在人群中不断寻着那身影,最后兴奋一指道:“还有他!”
众人抬眼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不料竟是孟悦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