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诉她了啊。”

医生接过八月一日信人时，没头没尾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

“迟早会知道的，你也是，别想逃。”八月一日信人一听那语气就知道这人又要说谜语了，无语地叹了口气，将身上全是汗的棉衣一件件脱了下来，然后用毛巾擦干净汗以免着凉。

“老老实实地装失忆不好吗？为什么要主动卷入事端？”

医生已经把空调关上，让小病人能够慢慢适应环境温度的变化。他一脸嫌弃地把棉衣收起来叠整齐，从柜子里拿出新的病号服让对方换上，嘴里嘀咕着什么，大概是阴阳怪气溢出的善心一类。

[我还是不太明白这人的脑回路。]E-1174在上帝视角观察着医生，它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的情绪值在剧烈地起起伏伏，但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用你的话来说，就是傲娇吧。]八月一日信人咧了咧嘴角，擦干净汗后换上了新衣服，他走向房门，刚伸出手要打开，医生就侧身挡了过来。

“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件事挑出来可能会害了上野杏子？”医生俯下身子，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露出无一丝浑浊的淡黄色眼睛。

八月一日信人不太想和医生靠得太近，往后挪了挪，毫无波动的表情莫名带着嘲讽感：“所以我想请你之后的讨论帮着我点。”

“理由。”

“一会你就知道了，懦夫先生。”

上野杏子催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医生和八月一日信人的对峙被迫结束。医生不爽地把眼镜推正，让开了身子，摊开手行礼让八月一日信人先走。

现在已经快入夜，来就诊的病人都已离开，应该不会有人再来，医生就干脆把诊所关门了。待诊厅内仅开着大灯，光线略显昏暗，空荡荡的大厅只有上野杏子一人，她等医生和准弟弟两人出来后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去。

“我把信息都写出来了，医生你先看看吧。”上野杏子没发现这两人间奇怪的氛围，将一张纸递给了医生，然后拉着八月一日信人坐到待诊厅的椅子上，给他围上一圈围巾，然后再添了个贝雷帽。

医生拿过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放下纸时眉头死死地锁在了一起，仿佛看到了病危诊断书，还是因为滥交导致的，突出一个作死。他看完后还意有所指地和八月一日信人对视了一眼，眼里的情绪相当复杂。

[乐，地铁老人看手机。]

[嗯？让我看看。]

八月一日信人没有在意医生的眼神，乐呵呵地让E-1174把表情包发他一份，然后鉴赏起来。

“这个案子很难破，而且小家伙也没目击到凶手的样貌对吧？”医生将纸放到诊桌上，用笔压好，一屁股瘫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我认为“就算破案的可能性很小也不能置之不理。”上野杏子倒是没有对医生附带的嘲讽有什么反应，她已经对此免疫了。

“即使那群吃白饭的警察根本不会有所行动？”

“我和小家伙有考虑过这种情况，我们报了警备了案，他们查不查得到无所谓，我们会自己去查。”

“就凭你们一个涉世未深的神子大人和一个重伤未愈的未成年人？”

“不必如此悲观，我们仍有突破口。”一直沉默着的八月一日信人终于加入了对话，他一开口就来了个炸弹。

“我是目前已知唯一的目击者，若是凶手发现本应被灭口的我还活着，他一定会有所行动。我们可以通过媒体宣传此事，以此为诱饵钓出可疑者。”

话音刚落，上野杏子就噌地站了起来了，轻轻锤了一下八月一日信人的头：“我说了，不需要小孩子来替大人担责！”

八月一日信人没有躲开，任对方再锤了几下，眼睛死死地盯着医生，几乎是明戳戳地要对方和刚刚说好的一样支持他。

医生的表情一下子扭曲了起来，倒吸了一口凉气，为全球变暖再添助力。他这时终于明白了这小子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指责对方拖上野杏子下水，于是这人就表示自己有嘲讽，仇恨全拉走了。

这下是支持也不行，反驳也不行，纯纯是自己理亏。

“上野说得对，这不是你该加入的事。”最后他还是决定支持上野杏子，反正他也没有明确答应八月一日信人的要求。

八月一日信人挑了挑眉，并不意外，倒不如说医生如果真帮他说话了才奇怪。他调出另一分支的台本，大致看了眼，随即回道：“你就说是不是突破口吧，还是说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上野杏子马上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医生。

“……”总不能说我的办法就是别多管闲事吧？

这些闪闪发光的人为什么总是喜欢跳进泥潭中，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不好吗？

医生有些头疼地用手扶额，遮住他的双眼。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豁出去了：

“这个世界上破不了的案件太多太多了，一时的冲动、溢出的爱意、积聚的仇恨，人命只是点缀……不多这一件，不少这一件，何必要牵扯上与你无关的爱恨情仇呢？”

他使用的是与平日愉悦而轻快全然不同的嗓音，沙哑而低沉，尾音拖着长长的调子，最后坠入低谷。

上野杏子一脸茫然，八月一日信人也有些半懂不懂，而E-1174则是完全明白了医生所表达的含义。这实在是让统震撼，从它的视角来看，这个医生已隐约察觉到了这个漫画世界的规则，或者是本质，只是他缺失了关键的信息而没能够打破那第四面墙。

但是，E-1174有一种直觉，如果让医生知道了真相，他一定会选择死亡。

一阵沉默。

“……医生？”上野杏子似乎根本没听到医生刚刚说的话，本来是在疑惑话语含义，变为疑惑医生的沉默，就像医生的话被删除了一般。

八月一日信人在短暂的走神后突然反应了过来，他有些急切地在脑中呼喊E-1174，他一开口就把E-1174给吓得快宕机了。

[刚刚，医生说了什么？]

[等等，你是听不懂还是听不见，还是没有了那段记忆？]

[我……我不清楚，只是我觉得刚才医生应该说了什么，但是我想不起来。]

E-1174这下可真的要死机了，它单线程的头脑反应不过来，愣愣地重复着刚刚的问题，最后沉默了。它知道这里是漫画世界，也知道这里的居民只是创作者灵光一现外的副产物，但一直没有真实感，只是当做一个梗来调侃。

可医生刚刚的话就像一个bug，被程序员发现后被随手修正掉了，而这个世界内的人毫无知觉。

医生被上野杏子这么问，没有选择回答，而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深深叹了一口气，身子朝后仰倒，陷入角落的阴影中。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

E-1174急忙调出刚刚的临时录像，截出最关键的那句话，刚想要放出给宿主看，急促的警报声和红色的弹窗便将它给拦了下来。

【警告，警告，已检测到世界意识的观测，已检测到世界意识的观测。】

【请勿进行超游行为。】

E-1174和八月一日信人都听到了通报声，马上紧绷起了神经。他们没有感受到任何视线，也未检测到任何异常的能量波动，但仍不敢松懈。

现在已不是探究记忆异常的时候了。

“医生要是想不出来就算了，不要为难自己。”八月一日信人将所有的疑惑和心慌都压下，自然地将刚刚的茫然转为无语的表情，顺便帮医生解围。

“诶，嗯，是啊是啊，现在只是在讨论，集思广益，而且我还没和我父亲商量呢。”上野杏子懵懵地发出几个音节后终于反应过来，顺着八月一日信人的话给了医生一个台阶下。

医生在听到上野杏子所说的“父亲”时明显哆嗦了一下，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发出一阵闷闷的哀嚎声。他根本没得到安慰，反而更痛苦了。

[？！]

E-1174差点被医生这一举动吓个半死，他还以为医生要被世界意识给弄死了，急忙检查了一遍医生的生命体征，发现这人还活得好好的，就是情绪值有些过低了。

在查看体征的时候，E-1174也发现刚刚的警报已经解除，只剩下一个用红色标注的日志记录，看起来世界意识的目光已经收回，他们暂时安全了。

原来世界意识也不是那么残忍的吗？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点奇怪的失落感。

“我父亲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说话啦。”上野杏子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

“你根本不知道他和我独处时都是什么态度……”

“我觉得父亲他还挺喜欢你的。”

“就是因为这个。”医生低声地回答，并不指望上野杏子能够听到。他挪了挪身子，从桌子露出半个头，眼镜框被磕到桌沿，像个外置的眼睛用来探查敌情，一耸一耸地伴随着他自暴自弃的话语：“电话就在桌上，要联系就快，早点解决这事吧。”

八月一日信人困惑地虚望了一下空中，在脑海中与系统聊天：[医生究竟是怎么了？]

[先不谈刚刚的超游行为，我觉得他现在的精神应该挺正常的，只是在为感情问题烦恼吧？]

[感情问题？]

[你没有谈过恋爱什么的吗？]E-1174瞬间化身村口的八卦大妈，兴致勃勃地问起来。

[不，我没有那个时间。]

E-1174有些诧异，在它的印象中日本的中学生的课余时间很足，应该有大把时间来追求青春才对，而且自家宿主性格很有趣，长得也不错……虽然是不错，但那个奇怪的路人滤镜确实很挡桃花运。

这也是世界意识的干涉？

[呃这不重要。总之呢，医生和上野小姐是异性朋友，也都是适婚年龄，如果你是上野小姐的父亲，你会怎么做？]

[医生，和上野小姐？就医生这人，他绝对不会结婚的。]

[显然，上野先生并不知道医生的真实面目，我估计他很想撮合这两人在一起。]

[哦天……]八月一日信人发送了一个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表情包。

此刻，一宿一统都齐齐感受到了被催婚的窒息感。

而上野杏子似乎并不清楚她父亲的想法，她只是觉得医生和父亲的关系不太和谐，而此时也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她走到桌旁，干脆地拨打了自家神社的电话。

短暂的忙音后，对面的电话被拨通了。

“你好，这里是榛名神社的上野。”话筒中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和传统印象中的日本老人一样，但带着些许轻快感。

“爸爸，是我。”上野杏子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笑。

对面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确认电话号码，随即将语气转为日常的声线：“杏子，我就说怎么这么晚，是想要在诊所过夜？”

上野杏子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解：“不，我从来都不在外面过夜。”

“嗯……好吧，那是怎么了要打电话过来？”

“我暂时不能离开，”上野杏子看了一眼正在发呆的八月一日信人，“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个孩子吗？就是我救下的那个。”

“当然，我和你妈妈都期待着他的到来。”

“那就好，是这样的……”上野杏子快速地讲述了关于案子的信息，并加上了医生的判断，但讲到八月一日信人的方法时明显犹豫了，只是简单地提了一嘴。

对面沉默了很久，久到上野杏子以为电话已经被挂断，终于传来了令人安心的声音：“这个案件的确很棘手，但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杏子，能不能让那个孩子和我通话？”

能够远距离探测的E-1174早就把通话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然后转录成文本发给宿主一起看。它和八月一日信人本只是在快乐吃瓜，没想到居然吃瓜吃到自己头上了。

八月一日信人赶紧坐正，紧张地理了理自己的围巾，在上野杏子的示意下走上前拿起了话筒。

“您好，上野先生。”

“你好，小家伙，我经常听杏子在家提到你是个好孩子。”

“您过誉了。”

“不必紧张，如果没有意外，我们会是未来的家人，你可以将我看作未来的父亲。”

[不不不，这样更让人紧张了。]E-1174默默地帮八月一日信人吐好了槽。

“好、好的，爸……唔，上野先生。”八月一日信人还是说不出口，他虽然已经死过一次，但他的亲生父亲还活着，就这样叫另一个人爸爸还是有点强人所难。

“呵呵，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相处。”

“谢谢您的谅解。”

“好了，让我们回到正题吧。我已经从杏子那里知道了具体的经过，我想知道，你是认真的吗？”上野先生的语气随着话题而变得严肃。

八月一日信人忍不住收紧了手指，他并不清楚上野杏子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仅从外人评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宫司，一个温和的老好人，并无法从中推理他对此会有的态度。而E-1174也没有办法顺着电话线去扫描。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我现在真切地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了。”对面低沉地笑了起来，似乎是被逗乐了，语气也多了些温柔。不过这让宿统俩更紧张了。

“小家伙，你的情报非常重要，正是因此，我们不会让你去冒险。”

“所以……？”

“安心，我认识一些电视台和报社的人，还有一位尊敬的侦探先生……呵呵，我觉得你应该会很关心后续。”

“告诉我没关系吗？”

“你总会知道的，我一向开明。”对面的老先生又笑了起来，他再逗了几句，便让八月一日信人将电话交还给上野杏子，八月一日信人照做后便坐了回去。

[说实在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成年人比高中生靠谱的……]E-1174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它感觉这些刻板印象并不能被安在这个真实的世界上，但世界意识的存在却让所谓的真实打上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穿越到漫画世界，这件事本身就与真实背道而驰，谁能知道它是不是也是一个同人小说里的角色呢？

“那个老头子还挺年轻的对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蛆状态恢复正常的医生凑了上来，一脸疲惫地用衣角擦着眼镜。

医生这句话把陷入思维风暴的E-1174给拉了回来，乍一听好像没什么，细细一想就会发现这可太怪了。

“哦，你就是这么看待未来的老丈人的？”八月一日信人咧了咧嘴角，想笑一笑，但脸并不允许，显得有些僵硬。

医生的脸唰地一下子就黑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反驳：“我和上野小姐没有任何超出友情的关系。”

他顿了顿，感觉这话容易引起歧义，想要再补充一些，但上野杏子已经把电话挂了，正向他们走来。

“父亲说他会帮我们与警方交涉，而我们也有其他的方式来帮忙。”上野杏子现在脸上充满了自信，她就差叉个腰了。

医生讪讪地将辩解吞了回去，装作对此感兴趣的样子问起该如何帮忙，而八月一日信人也转过头专注地看向上野杏子。

“父亲说等我回家后会给我一个联系方式，他说是他私交不错的一位侦探朋友。”

“侦探？”

听到这个词，八月一日信人的眼睛亮了起来，而医生则是一副吃到变质饭菜的表情。

“是的，说出来会吓死你们的。”上野杏子神秘兮兮地在此断句，戏很足地伸出食指在两人面前晃了晃。

“是超级出名的推理小说家工藤优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