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大海?”不禁又问他。
“喜欢大海。但其实从小到大我都还没见过海。”
唐翘楚一笑。“那来叶城吧。”
“……来了你招待我?
“当然咯。”唐翘楚答,“顺便帮你实现美梦。就是不知道到时候加多一个无聊人跟你一起去海边骑车散步,你会不会介意?”
“?你说你跟我?”
“对呀。”
“……我哪会有什么好介意……”
读了几遍满是省略号的句子,总觉得网络那边的人在敲这些字的时候内心摇摆不定,既柔和,又羞涩。
这一点猜测让她觉得很好笑,却又更安心。安心到甚至升起错觉,觉得在这一刻,她跟真实的独角兽其实是十分贴近的。
真实的独角兽或许跟她类似,也在网络上扮演着一个与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网络上的他是个成熟的男人,幽默、健谈、很狡黠;
然而现实中的他,则可能无趣、嘴笨、又老实……
而且还是个小女生。
唐翘楚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哦,对了。
这个小女生还既柔和,又羞涩。
“如果这叫梦想的话,那我也有一个。”想到这里,唐翘楚打字,“50年后,我想开一家甜品店。”
“50年后才开始做梦?”被她当作小女生的男人问她。
“对呀,”唐翘楚答,“因为那时我应该是个老太太了,想得到的都得到,便可以开始真正地做梦。到时候你来当我的客人,好不好?独角兽妹妹。”
“……为什么叫我妹妹。”
“因为觉得这样比较可爱。”
“……”
他说不出话的样子,也很可爱。
可是想到什么,唐翘楚又唏嘘。
“独角兽。”
“嗯?”
“我知道你不想在现实中跟谁见面,这一点上,我也一样。所以我们就像这样保持联系。等50年后,我的美梦实现了,来影版告诉你甜品店的地址,怎么样?”唐翘楚输入,“你到店之后,不要找我聊天,不要问我是谁,也不用告诉我你是谁。但是你一定要来影版跟我说你来过。你要描述店铺的装修,点评甜品的味道,但是不许点评我……要点评,也只能夸赞。”
“可是不跟你聊天,怎么知道店里哪个才是你?夸错认了怎么办?”独角兽问她,“不然到时你穿红裙?这样我远远就能看见你。”
“不要,”唐翘楚一边答,一边发过去生气的表情。“我讨厌红裙。再说那时我也很老了,穿那么张扬做什么。”
“老来张扬不好吗?”
“说得就好像50年后你真的会来一样。”
“如果我真的来,你有什么甜品可以推荐?”
“萝卜糕。”
“没吃过……”男人说,“也好,留到50年后来你的甜品店品尝,这样我也可以帮你实现一个美梦。”
“好啊。”
说着好啊,但知道这些都是玩笑话。
世事无常,50年后人间会变成怎样都尚不知道,更何况其中渺小的她和他。
再说了,要“想得到的都得到”,可是件难事,因为人的野心和欲望总是无穷尽的。
所以梦,只是梦而已。
想到这里,唐翘楚倦怠地闭上双眼。
意识消失前,耳畔回荡的仍然是那首《梦里人》——
空空转千回,
偷偷爱不停,
匆匆去不留,
背影越见清秀。
*
从沙发上一觉醒来的时候,环法已经结束。手机里的歌也循环过一轮。
睡眼朦胧,还是刷新私聊,发现里面全是独角兽发来的未读信息——
“马上要开始紧张了,等着看好戏吧!”
“这个冲刺是不是帅呆了?”
“……”
“?”
“你……该不会睡着了?!”
在午夜三点一个人的房间笑出声。笑完又觉得自己神经质。
“谁说我睡着了?”理直气壮地回复。
那边却再没动静。
等了一会儿,独角兽依然没有任何“还醒着”的迹象。唐翘楚失落地关电视。
然而刚走到卧室门口,消息灯就又亮了——
“我去!你还没睡啊!”对方说。
开始认真考虑怎么掩饰刚才睡着了这个事实,还没编出道理,独角兽先找她——
“正好,我白天咖啡好像喝过头了……给我推荐部电影可以吗?我现在看。”
后来回想,不得不承认在那一个夏夜,存在于虚幻中那个未曾晤面的陌生人,确实是令她觉得有一些特别。
否则,不会分明困倦不已,却还强忍着睡意——
“有部电影我最近一直想看,叫《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一起看吗?”
“好啊。”回复比她想象中干脆。“不过《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不是一副画吗?维米尔的。”
“哇,连画家名都知道,这么博学?”
画是名画,但维米尔这名字应该算不上人尽皆知,不像达芬奇,梵高,毕加索。
但是独角兽的回复却很快,说明对此他是熟悉的。
难道他也跟她一样,是个美术生?
“这是中学美术课本里的知识好不好……”对方却解释。
“那也很厉害。很多人都不记得,你却能学以致用。”
“也没有……”独角兽答到这,发来一个害羞的表情。
看吧,就像个小女生。
抿着笑意起身,唐翘楚决定再去帮自己泡上一杯咖啡。
*
选了同样的视频网站,进同样的页面,在同一时间倒数秒数,一起按下播放。
电影《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杜撰了画家维米尔所作同名画的缘起。女主角叫葛丽叶,是维米尔家的新女佣,不识字,却能感知光的转变。
开篇是17世纪的荷兰。古典油画一般的小镇上,葛丽叶独自往马伦港附近的新东家家里去。晨曦中的少女像青草尖滑落的第一滴露珠,从喧哗的市场经过时,她是最鲜活的一抹色彩。
代尔夫特运河一刻不止,仿佛站到离岸,裙摆就会沾上雾湿……
“好闷……”开始没多久,独角兽就来了抱怨。
“耐心点。”
“所以你也觉得闷?”
“才不会。”
她确实不觉得闷。单是看镜头的着色就足够被吸引,让她直想提起画笔。
“斯嘉丽的扮相倒是很美。”独角兽又评论。
演葛丽叶那年,斯嘉丽·约翰逊19岁,明艳不可方物。
对此唐翘楚也同意,但她还是说——
“除了外貌之外,你就不能关注下其他重点?”
“比如?”
“比如画面?你看女主角头布下的阴影和她唇色的对比……”
一边看,一边把字打进对话框。好像在黑暗的电影院里跟身旁人轻言细语、交头接耳。
那个虚幻缥缈、面目模糊的人此刻仿佛就坐在她身旁。距离很近,稍不留意就会碰到手指。一碰到,对方就马上缩回手……像一颗害羞草。
“果然,我还是觉得斯嘉丽这个扮相很特别。”回过神,像害羞草的家伙又发来新消息。
“真是朽木不可雕。”
“我认真的,”独角兽却说,“不知道为什么,总令我想到《戴帽子的卡米尔》。”
《戴帽子的卡米尔》是罗丹的作品,雕的是他的缪斯、情人,也是另一位天才雕塑家卡米尔。
见独角兽提到这个,唐翘楚更奇怪了。
“你该不会也是个美术生?”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我只是一个无聊至极的人而已……”对方却跟她打起太极。
“那你无聊至极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保卫地球?”
没一句正经。
狡猾如他,依然什么真实信息也没透露。
那么,如果她跟这个人交换联系方式呢?
如果那么做,便可以跟他通话,从而听到他的声音,看他是不是真的像她想的那样柔和、干净,连害羞都是可爱的……
打住。
保持现状就好。
现实尖锐的部分她不想再触碰,也没有兴趣。
虽然,一起看一场午夜电影,是她在现实中交了那么多男朋友,都没有谁陪她做过的一件特别的事——
在传说中的世界末日来临之前。
*
葛丽叶发现画室里放了一个奇怪的仪器。正一个人暗自研究,画家走进来。
这是一个暗箱,画家告诉她,你往里看。
带着羞怯与生涩走近,葛丽叶在暗箱前小心翼翼低头。画家见状,脱下长外套盖到少女头上。
然后,葛丽叶就在失光的状态下看到了暗箱中的影像。彩色的,梦幻的,展示在她面前的是完全没有认知过的崭新技术,在黑暗中绽放着近乎于神迹的光……
葛丽叶完全沉浸其中,外套的一角就在这时被拉开——
画家钻了进来。
长衣的遮盖下,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近,脸几乎贴着。在泛着微光的黑暗中,他们交换心跳、呼吸、热度,和刚对上就错开的目光……
葛丽叶紧张地掀开长衣。
天光随即降临,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在顷刻之间斩断所有情动。
不过一句台词的时间。
“你睡着了?”等这一幕过去,唐翘楚打字。
“不是吧你……”那边却怒了,“居然在这么关键时候破坏气氛,这里明明很浪漫……”
这木讷又害羞的家伙,竟然也是知道浪漫的。
可是,她也觉得很浪漫。就是浪漫,才会不安又刻意地发起了对话。
需要的,是破坏这一刻的着迷;不需要的,是此刻氤氲不明的心情。这心情若再不好好整理,只怕会错误地嫁接到此刻跟她看同一部电影的陌生人身上,就像在黑暗中藏在同一件衣衫下一起往暗箱里看的不是画家跟少女,
而是她,和网络对面那个虚幻缥缈的人。
“作为一个人类,对着一串ID和一张头像图心动,不是很诡异吗?”那个人说。
是啊。太诡异了,
就像现在的自己。
这样的男人在现实中不会存在。像独角兽这样柔和、干净、羞涩,甚至有几分隽永的男人。别致的,体贴的,又还保存着些孩子气,没有浑浊的眼神和油腻的欲望。
他很好,但也只是因为他存在于虚幻。虚幻掩盖了真实,掩盖了丑陋,才令人产生了如此美丽的错觉。
这些该她明白的,她都明白。所以才要搅乱气氛、故作冷淡——
“都不知道哪浪漫。”
“哇,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你有意见?无聊至极的人?”
……
又是一阵雷鸣呼啸。
从回忆中回过神,唐翘楚在床上转身朝另一侧。
现在,是2014年。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并未兑现,地球依然转动,影版也没有消失——
非但没有消失,人数还比起两年前翻了十倍,变成了五十万。
然而时至如今,她和独角兽的关系跟两年前相比仍然没有太多改变,不咸不淡,是两个在影版遇见会调侃上几句的普通ID。
从五万分之一,到五十万分之一,同行过一段路,却没有交点。
或许也永远不会有。
虽然,在两年前那个夏夜,他们曾暧昧地靠近过。
可是那晚之后,唐翘楚就再也没有在深夜上线等过谁。回归正常的作息,跟独角兽的交流便变得有限。
然后,暑假结束了。独角兽也随之消失。
再在边境见到这个人,是两年后某个冬夜。她却再没有了那个台风夜的特别感觉。
又或许,正是为了抑制这种虚幻缥缈带给她的特别感觉,才在后来刻意选择了疏离——
那个午夜,直到天边微微泛白的时候,电影才结束。
最后,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也没有跟画家在一起——他们甚至连一次拥抱都没有。
至于罗丹和卡米尔,就更没有好结果。作为学生的卡米尔虽然天赋超群,却一生都活在罗丹的阴影下。在离开他之后,她甚至被主流排挤、被她这位曾经的老师兼情人打压。
到最后,天才的卡米尔疯了,在精神病院结束余生——
她是他的缪斯,他却成为了了结她的刽子手。
没有重重保护的美丽是很脆弱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睡了。”最后,跟她提起罗丹与卡米尔的男人说。
“嗯。”
带着咖啡都不能对抗的困意,想关掉对话框,却先收到独角兽最后的私信,温柔到令她心惊,让她最终选择却步——
“晚安,撞羽。”
那个时候,只在虚幻缥缈中存在的人这么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