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等红灯时，阎靖手指习惯性地敲了敲方向盘。

昨晚胃不舒服，他在书房的沙发窝了一晚，睡得非常不好，一大早起来去投资公司开会，他简直头疼欲裂。

太阳光从侧面射到他的侧脸，显得他鼻梁更加高挺，秘书Jenny天天看着这张脸，坐在副驾还是被帅得懵了几秒。

除非阎靖当天的行程曹涛必须参加，曹涛会主动开车，其他时候，阎靖一向自己负责。

Jenny总不能坐后排把阎靖当司机使，因此次次随行，她都能讨个副驾驶坐。

公司一群女同胞们因为这个原因恨得她牙痒痒，她一度庆幸自己已婚，至少能落个耳根清净。

*

阎靖平日里很低调，常年的座驾是辆百来万的改装跑车。

BMW E82 1M，2012年出厂，3.0升直列6缸涡轮增压发动机，6速手动变速器，绝版的经典巅峰之作，纯粹的驾驶者之车。

从购入这台车到现在，阎靖一直在改装它。从胎框到内饰，从底盘到动力。这辆车从外到内都只写着阎靖两个字。

跑车底盘低，身着职业装的Jenny会裸露出腿下大片的肌肤。

阎靖既不想因为工作剥夺自己的驾驶乐趣，也不想因为顾忌下属是否方便而换个更适合乘坐的车。

他把这小小的不合理留给了下属自行处理。

Jenny大概从未注意到此事，阎靖不想占人便宜，找了个机会提醒：“办公室备条丝巾，跟我出去开会时记得带上。”

Jenny被提醒得醍醐灌顶。

深觉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个不可多得的绅士。

*

转到绿灯，阎靖随着车流慢慢往前开，上一首歌结束，车里音响突然传出一段他很熟悉的旋律。

齐延家里没钱供他学钢琴，但他一直心心念念。

因此有一年生日，阎靖送了齐延一架钢琴，齐延学了很久后给他弹的第一首曲子便是这个。

阎靖对音乐没有任何的鉴赏力，不懂也不会，但不影响他欣赏爱人满足到发光的那些瞬间。

阎靖在回忆里慢慢停下了敲击方向盘的手指，脸上的神色仍旧平静，但和平日里的冷静不同，是一种仿佛冬日里海平面的那种静。

风平浪静下暗藏着汹涌的波涛。

阎靖没切走这首钢琴曲，他神情近乎木然地听完了整首旋律。

几年的时光，回忆不算少，生活里总有与这些回忆狭路相逢的时刻。

阎靖这些日子仿佛早已习惯，他任由各种片段在脑海中不停地滚动回放，一下又一下慢慢地割着自己的心，面无表情地承受着这些切肤之痛。

他此刻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旁观者。

*

一路回总部，Jenny没和自己老板搭上一句话。

她对阎靖的寡言早已经习以为常。

阎靖没睡好，开了一上午的会，缺觉缺得他站在电梯口掐了掐发胀的眉间。

电梯很快到达负一层，阎靖迈步走进去，Jenny紧随其后按下“三十二”，电梯门即将闭合，突然被一只细长莹白的手给截住。

“不好意思——”电梯外的人说了这么一句，抬起头看到里面站着的人是阎靖后，怔了怔后随即飞快露出了个笑。

楚离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见电梯里站着的高个男人，大家都认出了阎靖，一时都露出抱歉又尴尬的神色。

助理万元偷偷在后面扯了扯楚离的衣角，示意让他撤回阻拦在电梯中间的脚。

楚离没懂，往后无辜地看了眼众人，阎靖见他们一个个愣在原地，电梯门很快又要合上，他帮忙按住电梯键，不得不开口提醒：“不进来吗？”

说完，阎靖反应过来，简短补充：“立青没有专属电梯，进来吧。”

行政部当初非要设计总裁私人电梯，被阎靖否决。

一栋大楼电梯数量有限，高峰期踩着点打卡上班的员工通常排着长队，阎靖实在不觉得有必要牺牲他人的便利给自己谋这种毫无意义的特权。

*

万元小心翼翼地按下了二十三层，整部电梯突然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里。

其他人缩在后头当空气，根本不敢说话。Jenny尽职尽责地站在阎靖侧后方，只有楚离和阎靖并排立在最前面。

楚离似是完全没感受到这略凝滞的氛围，微侧了侧目，心里还在纠结打招呼是喊阎靖还是喊阎总比较好。

阎总好生疏。

公共场合喊阎靖又确实没熟到那一步。

他还没纠结完，就听耳边响起了低沉的问话，“去公关部？”

楚离瞥着男人的侧脸，“嗯，去签约。”

阎靖思绪转得快，很快就明白楚离带着团队过来是干嘛的——阎靖今年带的那个VR项目预计十二月初正式上线，营销部门这个月重中之重的任务便是定下代言人，为下个月产品的上线打造宣传态势。

想必代言人的资料早就放在他的案头，他事情太多，没来得及细看。

阎靖平视着前方，噌亮的电梯门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楚离，你很适合。”

阎靖的那个项目，简而言之就是用程序和算法进行私人订制，还原当事人最想回去的人生情境。

弥补遗憾也好，故地重游也罢。

楚离有一张不谙世事，看起来便拥有圆满人生的脸。

人生当然难以圆满，但虚拟现实的VR总能给到顾客一时半刻。

*

楚离听到阎靖的话一下子笑开来，笑声清脆悦耳，“你都没问我是签什么约呢。”

楚离身后的工作人员被他一句自来熟的话说得屏气凝神。

阎靖给人的印象离亲和这两个字十万八千里，他在桐华露面少，楚离团队见到的机会不多，但次次都是一副不怒自威的形象。

阎靖转过脸，不偏不倚地对上楚离一直未转开的视线，他并不解释，只轻声说了句：“错了也没事。”

言下之意，反正都合适。

楚离嘴角忍不住又扬了起来，他似是觉得不太矜持，抿了抿，谁知根本压不住，上唇又翘了起来。

丰腴，微张。

露出了一点洁白的牙和猩红的舌。

太适合用来接吻。

阎靖眸光一深，不紧不慢收回了视线，插在裤兜里的右手却不由得捏紧了几分，似是惊讶自己会如此走神，如此定义那张唇。

阎靖移开了目光，楚离却没感受到这细枝末节的微妙，他直眉楞眼地一直侧首看着男人，“我代言VR那款产品，听说这个是你亲自带队开发的呀？”

语气上扬，尾调软糯。

真像撒娇。

阎靖终于偏头瞥了人一眼。

他还在看着自己。

两人再次四目相对。

阎靖不得不“嗯”了声。

“你好厉害。”楚离挂着真真切切的笑容，说着真真切切的话。

可一句话把电梯里楚离团队的所有人说得恨不得埋进钢筋水泥里。

苍天啊。

阎靖却状似认真地偏头想了想，两秒后认同地点了点头，“是还不错。”

楚离没忽略掉他眼底深藏着的一点笑意。

他是在笑我吗？

楚离还没来得及开口，二十三层到了。

他站在最前面，不得不率先迈步走出去，在等其他人的过程中，不忘抬手挥了挥，最后还是咬咬牙，决定大逆不道地和人道别，“阎靖再见。”

阎靖报以一笑，“再见。”

电梯门彻底合上之前，楚离朝电梯里的人信誓旦旦嚷了一句：“我会好好拍好好宣传的！”

阎靖听到从电梯缝隙里传过来的话语，不由得嘴角一提，露出个更轻松的笑。

他仍旧平视着前方，毫无预料地见到了门上反射出来的他的笑容。

阎靖似乎觉得陌生，盯着看了好一会，良久，才移开了眼。

*

Jenny当然认出了楚离，近两三年火爆各个平台的大明星，公司最近打算签下来的代言人。

她自然也惊讶老板私下里竟然认识楚离。

阎靖是桐华娱乐的大股东，但他并不关注娱乐圈，对那些明星艺人更是知之甚少。

但做秘书的，克制住自己茂盛的好奇心，是工作中的第一准则。

Jenny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跟随着阎靖出了电梯。

进到办公室，阎靖抬手看了下表，到下一个海外视频会议前，他还有个二十来分钟。

Jenny一路快走跟上他的步子，停在办公桌前，阎靖语气疲惫地吩咐，“我休息会，十二点二十来叫我。”

Jenny很快应道：“需要食堂留饭吗？”

立青总部几千员工，一整栋大楼不仅配置各式风味的食堂，健身房游泳池阅读室全都配备齐全。

这是阎靖当初给行政部门下的第一道任命。

阎靖顿了下，“打包个三明治和沙拉吧。”

Jenny很快记上note，把消息同步给秘书处的微信群，吩咐人去备餐。

阎靖刚坐下，手机提示音响起。

是齐延发来的信息。

【今天又要加班吗？可不可以早点回来，我们好久没在一起吃晚饭了。】

齐延这几天很自觉。

每天早早回家，还会提前叫好阎靖喜欢餐厅的菜。

阎靖手掌撑着下巴，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才打字回复。

【加班，很晚回。】

发送过去，他把手机锁屏倒扣在桌面，似乎根本不在意对方的回应。

阎靖仰头倚靠在办公椅上闭目养神，双腿微微岔开，十指交握搁在小腹上。

他的背宽厚坚实，这些年背负过很多东西，比如创业的艰辛，亲人的指摘，又比如曾几度陷入十字路口岌岌可危的事业。

他脑子里一时闪过齐延的脸，一时又晃过贺瀚文那句会好的话。

疲惫的大脑似乎停止了日常快速的运转，终于混乱不堪起来。

混乱到一刹那间，他居然在纷杂的思绪里捕捉到了电梯里楚离的那张脸。

阎靖猛地睁开了眼。

*

他神色不明，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椅里，好半晌，阎靖捡起桌上的烟盒，抽出根点上。

目光一斜，瞥到了案头上的一沓文件。

他办公桌上的文件，秘书处会定期更新整理，需要他亲自处理的不会被归置在此处。

立青很庞大，但立青只有一个阎靖。

阎靖的时间有限且宝贵，因此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在权限职责范围内做的决定，阎靖大多只会监督而不会直接干预。

案头上大多的资料，来自各个部门同步过来的重要决策，数字系统里每日更新，但秘书处为了阎老板的工作效率，每周进行筛选，整理成材料放在他的案头。

即便这样，阎靖也只有等到有时间才会翻一翻。

阎老板盯着那沓文件看了好一会，终是缓缓坐起了身，把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伸手拿过了被装订得整整齐齐的资料。

*

才翻了几页，便看到了那人。

和公关部呈上来的几个代言人一起挤在一张薄薄的纸上。

阎靖赫然发现，楚离此人不算太上镜。

平面的，静态的照片固然漂亮，但不及他本人一分的生动。

分明这人一举一动是灵气盎然的。

阎靖继续往后翻，后面两页是其他产品的代言人，阎靖眼眸都没掀直接略了过去，直到第三页。

阎靖指尖停住了。

密密麻麻的履历里夹杂着一张写真。

或者说是抓拍更合适。

短裤，白袜，宽大的纯色T恤，楚离翘着腿坐在红色丝绒沙发里。

对着镜头。

他在吃一块奶油蛋糕。

阎靖知道楚离的团队为何会选择这样一张照片递给立青的公关部。

他已经长得足够好了。

这样的美人反倒是在不经意里才最动人。

凹造型P图的流水线工艺放在楚离身上纯属是糟蹋。

阎靖目色很沉，男孩嘴角的奶油和翘起的白袜仿佛在轻轻刮着阎靖的眼球，让他莫名觉得有些痒。

他半天没动一下。

良久，阎靖蓦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