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江砚再次推门走进了溯舟的房间。

他开门时房间里一片漆黑，那个躺在床上的鲛人没有开过灯。江砚“咔哒”一声按下小灯的开关，灯光昏黄而和缓，他在这暖黄的光线下看见鲛人很快地抬眸和他对上视线。他没说话，溯舟就也没说话，一双蓝色的眼睛隐在暗处，叫江砚有点看不清。

江砚走近问他：“能用腿走路吗？”

溯舟绷直脊背，底下的被子动了动。但几秒后他紧绷的背又松弛下来，说：“抱歉……我没有力量。”

江砚明白他的意思。鲛人身体形态的变化需要消耗一定的灵力作为支撑，然而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鲛人显然已经暂时地失去了那种能力。他说：“没关系。”顿了顿，“……那么，只好我抱你到水池里了。”

鲛人很顺从。他低垂着眼被轻轻地揽到一个怀抱里，除了被触碰时条件反射般的微微僵硬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抗拒。江砚一手环住他清瘦的肩背，一手托起他长长的鱼尾，向外面走去，那鱼尾软软的垂在他右臂上一下一下地晃，晃动间银白色的鳞片也随之一亮一亮地闪光。他那顶着同样漂亮的银白长发的脑袋轻轻靠在江砚的胸膛，给他带来一点热度和微微的痒意。江砚行走间低头看他，说不清他的依偎是自然而为之还是随时预备被推开的试探和讨好。

他抱着溯舟来到下午同李谦准备好的药池边。他当然在他的别墅里拥有一片宽阔的泳池——而如今这泳池便被改造成为一个溶满了珍贵药物的、能值天价的药池。

他半蹲下来，把溯舟往水里放。

鱼尾触到水面的那一刻，怀里的鲛人轻微地哆嗦了一下。江砚不明所以，问：“怎么了？”溯舟摇摇头。他就继续松手，让溯舟整个慢慢地沉进水里。

到溯舟终于完全入了水、江砚打算把手收回的时候，才发觉溯舟不知从何时起用手紧紧地攥住了他左手的衬衫袖子，直到他微微用力才反应过来一般猛地抽回手。江砚笑道：“鲛人莫非还怕水？”

溯舟听到他的问话迟钝地仰起脸，小半刻后又是摇摇头。

他在水里一动没动地，抬头静静地望着江砚的方向。

疼。

他觉得钻心刺骨的疼。

从他那曾被紧紧捆/缚着倒吊起来从而留下过撕裂伤的鱼尾触碰到这看似清澈无害的水面的那一刻起，他就疼得呼吸不上来。

而现在他的整副伤痕交错的躯体，终于完全地没入这池水中。

原来是这样吗？

他用被疼痛占据而有点空白的脑子慢慢地想。把他放在这水池里用这样的疼痛来逼迫他流下眼泪吗？他想这是个省力的法子……他的主人只需要站在池边像这样闲适地俯视着他，等待他落泪的那一刻就可以了。不必再费力去挥动鞭/子和棍/棒，很轻松的方式。

他僵硬在满身疼痛里，不觉间“嘀嗒”一声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就击破了沉静。

江砚眼睁睁看着一滴泪从鲛人慢慢殷红的眼角滑落出来，又在掉落的那一瞬化为珍珠滴入水中，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起来。

他走过去伸手往水池里探，然而小半晌也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他想了想，伸出另一只早晨切姜丝时不小心划出一点血的手放进水里，然后倒吸一口气猛地抽出来。

他站起来打电话给李谦。

李谦在电话那头说：“治他那些伤，当然用的都是猛药了……疼是疼点，但好得快么，也伤不着他，好过钝刀子磨肉一点一点痛……泡个一天两天的差不多就能好，还能祛疤。”

江砚叹口气准备挂电话。按下挂断键前他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你明天再过来一趟。我看他的眼睛……好像也有点问题。”

挂掉了电话，他回到水池边。

水池里的鲛人仍然维持着方才入水时的姿势没挪动过半寸，眼睛却闭起来了，没再像方才那样静静看他。江砚回忆起方才鲛人浮在水里看向他时的眼神，蓦地心里酸疼。

那是怎样一个眼神。仿佛那池疼痛的水无论是酷刑是恩赐他都照单全收，早先温和的劝哄与安慰哪怕是诱人入地狱的虚伪蒙骗他也无所怨言，他用他那美丽得脆弱的身躯独自游弋在那么多年的苦楚中无论停顿或前进都显出无能为力的悲情，他也只是那样走着……就像江砚不经解释地把他带进这池让他痛苦不堪的水里，他也只是安静地在那水中抬头往上望而已。

到了难以忍受的极致，他也只是闭上了眼睛。

江砚再一次在那池边低下身来，这一次他直接盘腿坐下，把受伤的左手伸进池中，咬着牙忍过那一阵疼直到麻木。然后他唤鲛人：“溯舟？”

溯舟睫毛微颤，慢慢睁眼看过来。

江砚说：“这池水浸着你的伤口会很疼，但你忍一忍，浸一浸你的伤口能好得快。等到伤口愈合，就不疼了。”

他示意溯舟看他的左手：“我这只手上也有伤，你看……我和你一起疼。”

反正也是能让伤口好得快的好东西，不用白不用。说起来就这么一会功夫，他那个本来就很小的伤口已经能感觉到明显的麻痒，仿佛就快愈合了。

溯舟听着他的话，看了他半晌，又迟缓地把目光移到他的左手上。片刻后，江砚看到他点头。

江砚看着他迟钝的动作，心里没来由地软，他鬼使神差地伸右手过去，问：“疼得受不了的话，可以捏我的手？”

寂静持续了好半天。

到江砚笑了笑准备收回手时，轻微水声响起，溯舟颤颤地举起一只手，握住了江砚的右手。

却不是为了泄力而捏紧他。

而是轻微发抖地、温温软软地握住，轻飘得仿佛伸手触碰一束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