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砚言出必行，三天后就把应允给溯舟的画具、钢琴都给置办好了。

钢琴放在一楼落地窗的旁边，画具则放在楼上江砚专门腾出来的一间画室里。

溯舟没有接触过钢琴和绘画。鲛人的乐器多是骨笛，那乐声除非奏乐者浮出水面否则并不能为人类所听见——但鲛人族确实天生地在艺术领域上有着顶级的天赋这毋庸置疑。江砚粗略教了溯舟怎样调色怎样下笔，又给了他一本临摹画册，他自己摸索着临摹了几回很快就画得有模有样。他同样很快地学会了怎样弹奏钢琴，并且对于琴的兴趣似乎比画画要大些。他坐在钢琴前断断续续地敲着琴键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然后奇异的曲调便从他的指下流淌，陌生，但又有别样令人着迷的韵律。

他也喜欢上了看电视。有两种节目特别为他所钟爱——校园偶像剧和海洋纪录片。

对于后者江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完全能明白溯舟盯着屏幕中的深海时专注眼神中隐秘的渴望是怎么回事。摄像头多机位的拍摄与溯舟曾经亲眼所见的大海会有着怎样的区别呢？他有时会想到这个问题，然后不知为何，心里就隐隐发空。溯舟盯着屏幕时的神情换作是任意一个有着基本共情能力的人看见都会为之觉得难过的，他当然也并不例外。

不过对于溯舟在看那部校园偶像剧时表现出来的认真，江砚实在觉得新奇又好笑。溯舟其实对很多情节都看不大懂。屏幕里的几个人怎么就闹别扭了，怎么就吵起架了，怎么又抱一块儿了，考试是怎么回事，放烟花的是什么日子，是什么，为什么……他起初是不敢问的，他生怕吵到江砚一丁点儿。但他又耐不住好奇心，一看到理解不了的地方就忍不住看江砚一眼，也不说话，看两眼再把视线转回去，还自己看得隐蔽不会被发觉，殊不知他的那些小动作全都已经被江砚尽收眼底。

后来是江砚率先被他的动作弄得心痒痒，忍不住主动开口：“他的意思是戚萱接了别的男孩儿的情书他不高兴了。”

戚萱是电视剧里女主角的名字。此时剧里的男主角正因女主角被追求者强行塞了封情书而大肆吃醋，一边绷着脸拧过头一边说出了“别忙着跟我说话了先把学长的情书拆开啊我生什么气你被人喜欢我与有荣焉罢了”这样别别扭扭口是心非打情骂俏的话来。

溯舟差点让他突然的开口给吓得抖了一下，几秒后才轻轻应了声：“……嗯。”

江砚被他生疏的应答逗笑了，道：“有看不懂的地方你可以直接问。”

溯舟犹豫片刻，道：“……那个信封里，是什么？”他停了停，慢慢抬手比划了一下：“贴着一个心。”

江砚盯了他几秒。

他这几天总是莫名其妙地被溯舟的一些慢吞吞又很认真的动作给可爱到。

他起初只觉得溯舟是个性子有点冷的、又因为长期受虐待而行事谨慎的冷美人，稍微相处几日后又觉得溯舟像个乖小孩。不是那种幼稚软糯的孩子气，单是一种像海一样的纯粹。

沉静所以像海，如水所以纯粹。

又实在是……很可爱。

他顿了一下，解释道：“就是一封信，那个男孩儿写给女孩儿，在信里面些自己多么喜欢她，为什么喜欢她，喜欢她多久了。就是这么一种信。”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女孩也可以给男孩写。”

其实女孩也可以给女孩写，男孩也可以给男孩写。他又想道。

但他看了眼溯舟安静地听着他说话的神情，就没把这话说出来。

得到了回答，溯舟就沉默了一会儿。

江砚歪头按了下因低着头看手机而有点酸的脖子，道：“反正我今天下午就在这儿，有什么问题你随便问。”

溯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那样转头看过来又转回去，欲言又止的意味实在太明显。江砚想了想，道：“有很多看不懂的地方吧？”

溯舟被他看穿，又转头看着他安安静静地点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点头时银发就跟着他动作一下一下地在肩上蹭。他说：“我怕您……觉得烦。”

江砚笑着开口：“你看不懂，怎么还选这个看？”

溯舟垂下眼，带着一种因回答他问题而生的忐忑、与忐忑之下对于自己答案合理性的完全的信服和坦然，回答他：“这个里面的人，长得都很好看。”

江砚彻底地被他逗笑了。

他笑得让溯舟困惑，溯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好还是不好，抿了唇有点不安地就着他。

可这确实是他的答案。他反复思考自己是不是不该那么答，最后还是在心里这样想。本来就没有别的原因。非要再说一个的话，大概是因为他第一次点到这部电视剧的时候，剧里正播放到一个很美的画面。绿叶、透过枝叶的晃动的阳光，仿佛可以看得见的空气，雾蒙蒙的。他说不上来。他没怎么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但他拿不准该不该补上这个理由，拿不准如果上一个答案出错了的话，这个答案又能否起到补救的作用。

也许他不应该在主人的面前说别的人长得好看的？也许，主人希望自己是最好看的那一个？他一向都觉得主人是很好看的。但是那样的感叹他也不敢说出口。毕竟夸赞一个人的外貌这种事，似乎总应该发生在两个身份至少是相当的人之间。如果不是地位相当，那就是地位高的人对地位低的人做出的赞许和评价。

他和主人的关系似乎并不属于这二者中的哪一个。

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江砚终于笑完了停下来，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对这个答案满不满意。他只是说：“我不烦。你问就是了。”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他愉悦而轻松的心里突然闪过一句话——有时候快乐的情绪里就是会掺进去一点煞风景的东西——生活无聊成这样，能有一些可供消遣的东西怎么会嫌烦。

不过他竭力让这句话只是一闪而过。他尝试着接纳李谦的建议，不让自己滞留在负面情绪里。——“那只会让所有东西都越来越无趣。”李谦告诫过他。

尽管发生了这样一番谈话，那个下午溯舟也并没敢太打扰他。

溯舟后来自己摸索出了一个自认为绝佳的方法。他不会每看到一个不能理解的地方就出声问，但他会把自己看不懂的东西都记下来，隔上那么一两个小时，一口气地朝江砚全问一遍，就像一个上课时遇到了听不懂的问题不想打断老师讲课就把问题记在笔记本里、下课了再抱着本子第一个冲上讲台向老师请教的中学生一样。

他后来不仅仅看校园偶像剧了。他看的电视剧越来越多，新闻、纪录片也偶尔一看，通过看电视和向江砚问问题，他了解了自己本不了解的许多人类社会的词语、行为、概念，仿佛以这样一种方式，他慢慢也能融入到这个社会里。

他当然可以选择进入人类社会，江砚有时撑着下巴坐在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他，就会这样想——虽然如果是他自己的话，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绝不会愿意留在这片陆地上超过一秒钟的。但等他养腻了想要放溯舟走的时候，溯舟当然有权为自己的去向做选择。他可以像很多兽人那样伪装成人类在社会上生活，他也可以主动去一个高级的兽人商店登记入册等来一位新的好主人继续做个小宠物，更有可能的是他会回到大海里，回到自己真正的家，永远不会再走上这片陆地。

不过这一切和他江砚，应该都是没有关系的了。

但溯舟指尖按下琴键弹奏出的那些属于海洋的奇异又悠扬的曲调，或许过去很久很久，他都会一直记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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