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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救急不救穷。当同事找铁男借钱的时候，铁男先问了理由。

这个同事二十五、六岁，高二那年打架辍学，从此就在街上瞎混日子。后来结婚生子，稳当了些，工作也能做得长了。儿子一岁多，虎头虎脑的很可爱。

铁男接过照片，全家福，在居酒屋的榻榻米包厢里，大家围在桌边，而小朋友被抱在最中间，众星捧月，人人脸上都扬着笑，很暖。

同事近乎哭诉，说小朋友病了，家里一时凑不出手术费，求铁男帮帮忙，先度过这个难关，他慢慢还。

小宝宝肉嘟嘟的脸蛋叫铁男心软，但说真的，他并不相信同事的话。因为同事好赌，他们保安队里攒局，这家伙几乎阵阵不落。

黄赌毒沾一样，嘴里的话就没个准。由于人生经历丰富，铁男深谙此道。他见过有人逼着自己女朋友去捞的，见过有人借十数张信用卡甚至背高利贷去牛郎店一掷千金的，见过有人倾家荡产也不肯下牌桌盼着下一把就能赢回来的，见过吃药吃到对家人挥刀相向的……

见得多了，胆子越来越小。当年从枪口上活下来后他开始惜命了，人还是活着比较好。

“什么病啊？到底怎么了？”铁男问，留心看同事脸色，一般人说谎话多少会心虚。当然也有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能当个好骗子先得骗得了自己的生理反应，很了不起。

同事双目睁大，认真盯着铁男眼睛，鼻子微皱、耳廓泛红，就差诅咒发誓了，“先心病，刚发现，医生说越早手术约好。”

生怕铁男不相信的表情反倒叫铁男更不相信。这家伙昨天还跟人打牌打到半夜。这位同事爱说爱玩，在牌桌上赢了就笑、输了就骂，还爱喝两口，平时呼朋唤友的，冲着这份直爽，跟大家关系都不错。

他见铁男犹豫，捏住铁男胳膊让自己表现得更真诚。“是不是怕我不还啊？我保证！下个月，以后我每个月都拿一半工资还你！不行咱们去财务室，我让会计直接存给你。帮帮我吧，铁男哥，我知道你心好，看着孩子！”

就他们这工作，有没有下个月还没准呢。不过说到孩子，铁男的心还是被狠狠揉了一下。他的小妹妹就是先心病没的，他那个混账老子从没把孩子的病当回事。

铁男虽然不宽裕，为人却不吝啬。本着借出去的钱就别指望还的原则，他帮帮孩子倒也舍得。他有些动摇，看着同事紧张又有些羞愧的神色，也许是真着急呢？

“你儿子，什么症状？”他追问道。

同事突然恼怒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就是不想借！你根本故意为难我，想让我知难而退对不对！”他回手摔了几下桌上的登记簿，发泄了不满又软和下来，再望着铁男，“孩子那么小，全身抽抽，成天成夜哭，我心焦得吃不下睡不好。”

现在铁男确信同事在撒谎了。甩开同事淡淡回答：“赌债我不帮。”出门去仓库找领队打算换个班次，离赌鬼远点儿。赌鬼嘴里没一句真话，拿着家人发誓跟一日三餐同样日常。

美奈拉开包间的门，未等迈进去，先倚门而笑：“欢迎回家。”

在三井没回头之前，她的笑得真，真切如家里的盆栽杜鹃花，柔嫩得规矩、娴静，未经风霜，安静生长。从打苞到盛放，只销灌溉一捧爱情。

等三井回眸，她立即扯过一片薄雾给自己披上。她妩媚了、她不驯了，是初夏时节野山上的一片野杜鹃了，在晨光里招展。

“来了。美奈。你……”三井脸颊微红，因为内心有愧，眼神往窗外躲去，“很美。”

他在窗口，留给她一个肩膀略塌的侧身。灯光让他的身影向窗外延展。两个他，人与影，肩头抵着肩头，目光接着目光，眉皱出一道曲折的波浪。泛红的面庞让美奈困惑，说是害羞又不太像，他离她很远，更像回避。

他回避她，能有什么理由？美奈心慌，三井的话，该展开双臂拥过来，吻着她的鬓角说带了礼物。

“只是很美？”她款款走近，仰起头拿眼角瞟玻璃上三井的倒影，略带挑衅，想勾他多说些什么。总觉得，三井映在玻璃上的半透明倒影更真实。

三井寿深吸了口气，想直说，可到嘴边又变成了叹气而笑，终于肯转过身来面向美奈了。“漂亮极了。我给你带了礼物，呐……”

他手心里擎着一只桃红彩纸打包是小盒子。他半低着头看那盒子，短发垂在额前，遮住神情。美奈的心狠跳，有没有可能，是戒指呢？大小差不多。三井是不是在羞涩？

她开始耳鸣了，紧张，像她第一次拿起手术刀。那是一只极漂亮小猫咪，小短腿软萌软萌的，而她必须拆掉它一只爪子，那爪子因外伤坏死了。她很舍不得，但更多是害怕。她是医生，为了拯救生命，她须得创造残缺。

她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么遥远的事，在此时此刻，明明毫无关系。

是了，因为紧张。而越紧张越要稳住心神、稳住自己的手，她的心在打鼓，她得小心别切了血管。

她走得更近，宜室宜家的杏色长裙温柔的裙角已经落入三井低垂的视线里。她放轻软鼓励他，“我很喜欢。三井君，你可以说，告诉我。我已经等很久了。”

三井寿快速抬起头，美奈什么意思？她是早就厌倦了吗？他的内疚因此而消散，轻松之外甚至有些被蒙蔽的不悦。“我……”

他刚要说那很好，服务生适时敲门，推来两份新鲜烤肉，香气四溢。他们都看向服务生，情绪被打断了，美奈的心放下去些，正要说谢谢，手心里被塞进了那只小盒子。

于是她知道了，这不是求婚礼物。所以三井不是在害羞。

她真的害怕了，心不停往下沉，气恼压不住往上涌，“战斧啊，我哪儿吃得了这么多。三井弟弟很不体贴呐。服务生，点一份菲力。”

三井还没发现问题所在。他笑了笑，“要不要喝一杯？我们好合好散，值得庆祝。服务生，送一瓶登美丘过来。”

他说什么？她听见了什么？

玻璃杯从手中滑落，摔在地砖上，一阵清脆的破碎。她小心翼翼拾起一片，锋利的碎片毫无怜惜地滑过她指尖，圆溜溜一滴嫣红……又一滴……涌出来，接连不断！玻璃碎片突然有了生命一般，争先恐后扎破她肌肤，棱角分明地往血管里钻！他要离开她，她的血都要离开她，她碎了一地……

疼！

她疼得攥紧了手，为了这次约会而精心修饰的指甲扣进手掌心，她的伤都是她自找，她须得断臂才能求生。“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家祖居山梨县，现在半山还有一座带汤泉的老宅和几十亩的花田和葡萄庄园……”她快速说着话，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过是被听见的某个音节提醒，跟着说些不经大脑的内容。

一向优雅骄傲的美奈突然愣在他眼前，她面色苍白，睁大的眼睛失去神采，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唇抖得止不住。三井寿吓着了，握住她双肩喊：“美奈！”

最可怕的是从噩梦中醒来才发现现实更可怕。

美奈展开手掌往三井脸上挥。三井下意识抓住。服务生恰巧又来敲门，送菲力牛排和红酒。气氛尴尬得不明所以的服务生报菜名都加快了语速。

另一只手里的礼品盒的尖角扎疼了她，美奈冷静下来了，脑子能动了。她收拾起她破碎的自尊，给她的架子披上骄傲的外套。她在耳边晃了晃礼品盒，没声音，想来是有模子撑住。

“三井弟弟真慷慨，总有礼物，叫我舍不得。”她傲慢地斜眼扫过三井惊诧的脸，那张年轻英俊写满关心的脸，背后隐藏着冷酷无情。小盒子里是香水，5ml，水晶瓶子只有丁点儿大。她捏在指尖举起来，纤长的手左右晃晃挑剔道：“不过这次，呵，小样吗？是不是跟你的莉香小姑娘同款呀？陪女朋友不好给另外的女人买礼物吧。”

三井寿此时才明白，他是真伤着她了。美奈的阴阳怪气他曾在自己身上看见过。他以为的艳遇原来只是他以为，她是什么时候动真的了？他竟然没察觉。

他很心疼，甚至分不清在心疼美奈还是自己。也许他可以选个更柔软的方式解决……不，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开始就已经无可挽回地滑向落破。

内疚加重了心疼。“对不起。我要结婚了。”他说。他本想躲开的，却提了口气正视美奈，为了尊重。“对不起。是我的错。你，真的很好。”

反倒是美奈先躲开正面对手，太疼了她没办法看着他说无情的话，只好看窗上她苍白的影。“分手了就发好人卡，从前没发现三井弟弟这么没意思。”

“你怎样想我都行。我希望你好。这样吧，我在你宠物医院的投资就算我赔给你，晚点让律师给你送赠予手续……”

这话惹怒了美奈，她觉得被羞辱了。她厉声打断三井的自以为是：“你真以为我稀罕？晚点让律师给你送退股协议。”

直到她躲到车上，她才感觉到摆脱了三井的眼睛。她的架子在她的小天地里再也撑不住，她瘫软成泥，融化在车座椅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