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杰给许多人都留过电话,有棋牌室,有小商店,也有一面之缘的人,及时别人可能转头就会把那张写着电话的纸,攥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但李文杰依旧会继续留下电话号码。
他怕李国强喝醉后会再某个地方撒泼发脾气,或是又惹什么祸乱子,没人去给他收拾残局。
李国强不常回家,他待的最久的地方基本上就是棋牌室,不分大小。
但只要手头一没钱,或者输得厉害,心里揣着火气没地方撒,就会跑回他这一个月逛不到一个星期的家。
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给我钱”。
张玉芝再怎么抵抗,也不过一介女流,力气和中年男人自然是比不了,更何况是个借着酒精上头的酒鬼。
李文杰赶到时,家中客厅所剩无几的东西已经被砸的差不多了,张玉芝披头散发垂着头瘫坐在沙发旁,像是晕过去,又像是没力气坐着歇息。
可当李文杰出现在门口时,张玉芝才便擦干眼泪,整理好乱发动作僵硬的从地上爬起来。
“文杰,你怎么回来了?”张玉芝抹了一把脸,显得有些紧张,“不是还没到下班点吗?快回去。”
她把李文杰一个劲的往外推,担心的就是房间里翻箱倒柜的李国强又会突然冲出来。
李文杰后退了两步,后背突然被人用手支撑住了,身子动弹不得。
他同张玉芝一同看去。
“莫…莫池?”张玉芝的表情从担惊受怕转变为惊讶,“你怎么会在这?”
宋莫池没回应她,只是收回了手瞧了一眼屋内的状况。
书籍的纸章散落了一地,茶几被推离了原本的位置,电视柜上没有电视,大概是早就打坏了,瓷器小物件与啤酒的玻璃渣融为一体,上面还沾了一滩血迹。
他看了一眼张玉芝,额头被砸出了一个血窟窿,正渗着血。
正当张玉芝打算一鼓作气,把他俩全都赶出门外时。
李国强摇摇晃晃从房间内出来了,他两手空空,脸上一阵红一阵黑,怒气冲天吼了起来:“钱呢?你这死婆娘把钱藏哪了?我以前给你那么多钱,都哪去了?”
“莫池,拜托你帮我把文杰拖走吧,算我求你。”唇瓣发颤,带起哭腔,张玉芝的眼泪裹着从额头流下来的血,滑倒了下巴。
张玉芝有气无力的来不及推开门口的人,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就又被人从身后使劲拽住,身体被生生一下子拖到了客厅中央。
李国强并没有收手的打算,贪婪的目光锁向了门外的宋莫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走了过去。
张玉芝忍着浑身带来的疼痛,屈在地上双手一把抱住李国强一条腿,嗓音嘶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走啊!”
李国强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脸上又添了几分燥气,抬腿拔了两下,怎么也挣脱不开,回头瞟了一眼狼狈不堪的张玉芝,眼中又闪过一丝狠意。
他咬紧牙加大力度,抬腿狠狠一脚朝张玉芝肩膀踢去,张玉芝不受控制的往后一倒,脑袋“咣当”一声撞到了茶几上,眼前突然一片模糊不清。
“妈!”李文杰扔下手中的围裙,跑过去抱起张玉芝,为她拨开脸上的乱发。
张玉芝有点神志不清了,两眼空洞的盯着前方,任凭李文杰怎么摇晃,她都没一点反应。
李国强看着倒地不起的人,心里也开始发慌了,但碍于面子,他依旧摆着一副拿不到钱不死不休的样子。
李文杰一个猛回头瞪着李国强,心中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只能抄起手边的遥控器砸到李国强身上。
李国强摸着被砸到的膝盖,不疼不痒的望着李文杰,起了坏心思。
他蹲下身,从那狰狞的脸上挤了个难看的微笑出来,好声好气的问:“文杰,你有钱对不对,你都上班了不可能没有钱,你给爸爸,爸爸只要赢了,翻倍给你好不好?”
李国强就像是在哄骗一个不记事儿的四五岁小孩儿,但他忘了李文杰已经是个开始懂得法律法规的高二学生了。
李文杰闷不作声,如往常一样无视着这内话题,这相似的口吻他的太多太多了,多到他觉得李国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可信的程度了。
他起身从阳台上拿了条毛巾,轻轻擦掉张玉芝脸上多余的血渍。
这目中无他人的举动彻底激怒了李国强。
他那皱纹与粗糙的毛孔拧巴在了一起,大蒜鼻子像一颗肉瘤一样叭在人中上方,堆积在下颚与脖子的脂肪连在了一起,脸色铁青。
李国强吐出来的呼吸声很大,带着冲鼻的酒味儿,嗓子里带着喘不过气来的卡痰声,刚开口没说两句话,嗓子就被异物拉住了。
他只好停下来使劲咳嗽了几声,才好不容易舒缓通。
“你个不服管教的小兔崽子!”李国强上去就是一把抓住李文杰的头发,硬生生从张玉芝身边拽过来,“钱呢?”
“我没钱!”李文杰不停挣扎。
他只觉得头皮都要被拔下来了,但即便再疼,他也得面不改色的忍着,只有这样李国强才会拿他没办法。
李国强一向讨厌闷声不吭和面不改色的人,恰巧,这两种都被他儿子拿捏的死死的。
父子二人就这么僵持着几分钟。
李国强酒气未散,满脸红透的脸上,露出了不耐烦,怒火依旧浇头,他拖着李文杰的身体接着酒劲一脚踹了过去。
李文杰的后脑勺重重的砸在了墙面上,耳朵上的东西掉在了地上,后背紧贴墙面,坐在角落,双眼有点发晕,他尝试了几下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昏在一旁的张玉芝动了动手指头,渐渐清醒了过来,半昏半醒中,她拖着发软的身体,走到李文杰身边。
“小杰…”张玉芝抱头痛哭,一边哭一边骂,“李国强!你不是人!”
对于张玉芝的辱骂,李国强满是不屑。
他绕过她们母子二人身旁,坐到沙发上,四仰八叉的躺在上面,眯着眼睛看向她们:“给钱,我马上走。”
李国强眼里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字。
钱。
“我没钱!”张玉芝气的嘴唇发颤,吼了出来,“你除了每天喝酒赌博你还会什么,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死?”李国强扣着字眼听,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一下子冲到了张玉芝面前,掐住她的脖子,“老子以前有钱的时候亏待过你?现在老子落魄了,你瞧不起老子是不是?”
张玉芝被脖子上的手掐的喘不过气,更吐不出一句话,她挣扎的想要脱离李国强的魔掌,可是以她的力气,又怎么可能挣脱掉。
一旁站在门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宋莫池,垂下了眸子,在转身准备离开的一瞬间,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屋内是死命挣扎的张玉芝,发出来的呜咽声穿进他的耳朵。
宋莫池慢慢掏出香烟,拿了一只叼在嘴里,又掏出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
烦!
特别烦!
破事!都是TM全是破事!烂摊子!
香烟在吸完第二口后,被他夹在了两指之间。
回头,转身,抬头。
三步动作却带着沉重的压力。
宋莫池走了进来,他慢慢走到李国强身旁,居高临下,语气冰冷:“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放开她,我给你。”
“真的?”听见钱,李国强浑浊的眼里只是一瞬,两眼发亮的盯着掏钱包的宋莫池。
宋莫池缓慢的动作让他心急如焚,哪里还顾得上于张玉芝兜转。
不屑,厌恶,嘲讽,宋莫池的每一个眼神都把李国强那不值钱的尊严踩的稀巴烂。
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钱,冷笑着扔到李国强身上:“拿着这些钱,滚远点儿。”
“好好好。”李国强跪在地上,跪在宋莫池面前,一张一张捡起从头顶落下来的红色钞票。
欲望与贪婪将他的最后一丝尊严压的如尘土。
一张不剩的拾起来后,李国强就像个偷了鸡的黄鼠狼,即狼狈又兴奋,手中拿着叠放参差不齐的钱,灰溜溜的逃离一团乱的屋子。
宋莫池扶起睡倒在地的椅子,坐在上面,翘着二郎腿,吸了一口烟。
“我记得,以前不挺风光的嘛,”宋莫池仰着头垂下眸子看向一头乱发的张玉芝,“怎么,彻底破产了?”
彻底清醒过来的李文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的小耳朵,扶起张玉芝坐在沙发上。
他望着没有李国强的屋子,重重的吐了一口,悬挂的心也终于松懈下来。
终于又扛过去一次了。
“生意失利,赔了不少钱,城里的房子也卖了,只能回这里,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这样的。”张玉芝又说,“这我能理解,突然之间一无所有,搁谁身上都会接受不了,他就是受了点刺激。”
“他把你打成这样,也能理解?”宋莫池又吸了两口烟,“我爸当年不过就是穷了点,你就要离婚,你说你受不了每日奔波,毫无头绪的日子,这会儿在这装深情?”
压制多年的怨恨,仿佛就想在这一刻全部通通发泄出来才会舒坦一点。
可是宋莫池的话说到最后还是留了一点情面。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我不能再一件事情上错两次,文杰下学期就高三了,我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给他添乱。”张玉芝紧紧抓着李文杰的手,拍了拍他。
“妈。”李文杰深知张玉芝的苦心,所以不管有多艰难,他都有在努力。
望着沙发上心心相印的母子,宋莫池的心像有一根细长细长的针扎了进去。
他是这屋子里多余的第三者。
宋莫池吐掉叼在嘴里的半截香烟,站了起来,他没了闲心去与张玉芝争执了,争执那份早就不属于自己的亲情了。
当年他也不过是个四岁屁大点的小孩儿,迷迷糊糊跟着离婚后的张玉芝,然后就被扣上拖油瓶的称号。
李国强对他做的那些破事,终将是会成为他一辈子的阴影。
就像一根根深蒂固的刺。
“啥也不是…”一只手盖住了仰头面朝上的脸,宋莫池颤抖自嘲冷笑起来。
张玉芝捂住李文杰的脸,盯着突然笑起来的宋莫池,这无声的笑声让她心里阵阵发毛。
“莫…莫池啊…”张玉芝小心翼翼唤着。
她的脸色十分憔悴,一团乱糟糟的头发以及松垮的衣服,让她看起来特别像个疯婆子。
“别叫我名字,算了…就这样吧。”宋莫池停止了笑,放下胳膊背对着沙发上的母子俩。
在原地停留了几秒后,低头踩灭了烟头,洒脱了笑了笑,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屋子。
李文杰不明其中发生的事情,听着也是模模糊糊不太明白,瞧了一眼离去的背影后,才又开始给张玉芝处理伤口,然后再收拾一团乱的屋子。
他抬头瞟了一眼墙上的钟时,才想起来还有工作这么一事,顺手捡起脚边的遥控器,拿起围裙就要走。
“妈,我得去上班了,”李文杰匆忙指着地上横七竖八的东西,“这些等我下班回来收拾,你进屋歇着。”
“去吧,我自己可以收拾。”张玉芝撑着腰从沙发上笑起来,从疲惫的眉宇间挤出一点笑容。
李文杰拿着围裙,收拾好自己就回了店里。
屋外的天空渐渐黑去,太阳在一片争吵中悄悄落下,取而代之的是月牙般的月亮,高高挂在半边天。
宋莫池出了张玉芝的家门之后并没有回家吃饭,而是饿着肚子继续去上完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班。
他的心情非常糟糕,甚至有点烦躁,在外转悠的时候也都劲量避开人群众多的地方,一个人来到广场一处人不多的阴暗处坐着。
手机在手里响了两声。
没过几分钟,‘叮咚’的第三声又响起来。
宋莫池才慢悠悠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刚点开微信就直接跳掉了和梁宇凡的聊天界面。
——饭做好了,什么时候回来呀?
一个小时前。
——还回来吃饭吗?
十分钟之前。
——吃没吃都给你留了饭菜。
一分钟之前。
宋莫池抽着一个多小时内的第三支烟,关掉手机,又吸了一口。
他不太想回信息,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在等,等情绪稍微好一点,等心里的无名燥火灭掉一点。
可不但心中的烦闷没能解决,反而等来了脚边怎么也赶不完的蚊子。
还有队长蒋福武的电话。
“喂?什么事?”宋莫池慵懒提不起劲的声音透过电话就像是个半死不活的病人。
蒋福武的声音与他截然不同,大且厚:“什么什么事,和你住一块儿的那个小伙子,刚刚过来找你!”
“谁?”宋莫池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下子从木椅上站了起来,“你说谁找我?”
“他说他叫梁宇凡来着,”蒋福武叨叨着,“杵着个拐杖,一瘸一拐…喂…喂?宋莫池…宋…喂?”
“嘟嘟嘟…”电话挂断。
宋莫池窜出四方型木椅,片刻不留朝办公室跑去,脑袋一瞬间全被梁宇凡那张脸占满。
他想快点见到他。
再快点儿。
宋莫池百米冲刺飞速一般跑到办公室,趴在门边喘着粗气,卡在喉咙的一股气,让他没办法开口说话。
只见蒋福武捧着个茶杯从里屋走出来,不慌不忙说:“人早走了,好像说是去买点东西,话说你晚饭时间不回家吃饭干嘛去了?”
宋莫池没时间回应,歇了不到三分钟,弓着腰就又爬起来朝反方向跑去。
梁宇凡的腿还没好,又是杵着拐杖,要是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儿…
呸呸呸…
自打嘴巴!自打嘴巴!
脚步停在离超市不远处,今晚已经是宋莫池运动的最大极限了,他双手撑膝,不停喘着粗气,心跳加速跳动。
正当他准备下一步开始疯狂海底捞人时,眼下出现了一只脚和一只悬在空中的石膏腿,以及一支拐杖腿。
“你弓着腰在这干嘛呢?你们队长罚你百米赛跑了?”梁宇凡的话满是疑问。
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被宋莫池这突如其来的拥抱给紧紧牢固。
拎在手上的菜与水果散落在地上。
“怎…怎么了这是?”梁宇凡的双手一时不知往哪里放,最后在他后背轻轻拍了几下。
两人拥抱了许久,路边的行人不免好奇多看上两眼,看的梁宇凡心中一阵发毛,挣扎了两下。
宋莫池以为是自己抱的太紧了,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东西,然后背对着梁宇凡蹲下。
“干嘛?”梁宇凡没明白什么意思。
“上来,”宋莫池回头,“我背你,你自己走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梁宇凡对旁人的目光还是有所顾虑,但在宋莫池不依不饶的催促下,还是妥协了。
宋莫池背着梁宇凡掂量了两下,打趣道:“还真是胖了。”
“咋了?不想背了?”梁宇凡双手死死抓牢,“晚了。”
宋莫池笑了起来:“你过来找我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谁找你了,”梁宇凡打死不承认,“我是出门买菜碰见你们队长了好不好,微信一直不回,谁知道会不会和上次一样,抱着路边的甲乙丙丁痛哭流涕。”
宋莫池笑了笑,没拆穿梁宇凡的谎话,圆了个谎为自己开脱:“蹲厕所,蹲忘记了。”
要知道蒋福武,晚上是从来不会出来巡视的。
“我去…”梁宇凡拍着他的肩膀,“宋莫池…你便秘挺严重啊!”
“昂…”宋莫池硬着头皮认下来,“可不嘛。”
“啧啧啧…”梁宇凡直摇头,“果然年纪大了新陈代谢就会慢。”
“去你的,”宋莫池一巴掌拍在梁宇凡的屁股上,“我身体好的很。”
梁宇凡空不出来手,只能挣扎了两下:“不许打我屁股,不知道老虎的屁股不能摸嘛。”
“好好好好…”宋莫池停下来掂量了一下,“你别乱动就行。”
与梁宇凡的相遇,俩人走在路灯下,融为一体的影子,借着灯光,宋莫池勾起来的嘴角一刻没放下。
好与不好的事也不知从何开始,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只想享受着当下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