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人眼睛中的神采渐渐空无起来,她回忆着二十六年前的一切,不知道第多少次乞求上天,乞求那只是一个混乱的、无法理解的梦境。
她从来没有防备过绿迢。
她们都是弃婴,在谷中一起长大,神葬谷就是她们的家。
云染微还是少谷主时,她们就已经跟随在了云染微左右。
后来老谷主逝世,少谷主接任。再后来,已经成为谷主的少谷主诞下一子——这期间,她们两个一直都在谷主身侧。
谷主信任她们,所以当谷主忙起来时,便是她们去照顾少谷主。
谷主说,她给少谷主起名为‘君安’,就是希望他一辈子都平平安安。
她也希望少谷主平平安安。
她真的好喜欢少谷主,小孩子是那么小小的一团,像个糯米团子,十分可爱。
她看少谷主,就像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她那时想,绿迢也是这样的吧。
所以,在衔霜剑尊回了云芃山、谷主离谷去取净芸花后,绿迢说想亲自为少谷主做一碗莲子百合汤时,她同意了。
绿迢又说,少谷主小孩子脾气,嗜甜贪凉,但谷主管得严,前些日子少谷主还小声嘟囔呢,她这次想多放些糖,偷偷端进去给少谷主。
她是怎么想的呢?
白袍人露出苦笑。
那时绿迢抱着她的胳膊央求,承诺就给少谷主一小碗,又问她是不是想攒贡献值换取丹炉?
绿迢告诉她,其实她察觉到了她最近在和云颖暗戳戳较劲,她先借给她些贡献值,先把丹炉拿到手……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这么轻飘飘的落了下来。
是啊,她真的好想要那个丹炉啊。
而且绿迢怎么会害少谷主呢?那可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所以,她就行了个方便,没有检查,没有惊动任何人,就那么让绿迢进了内殿。
“那碗莲子百合汤有问题?”明知道白袍人其实什么也不知晓,她只是一颗棋子,叶锦熙依旧忍不住问她:“绿迢为什么会背叛?”
“可能是那碗莲子百合汤吧。”白袍人似在喃喃自语:“也可能不是……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你死了,悄无声息的躺在床上。”
“我真的好害怕。”
她完全陷在了自己的思绪里:“我就那么呆呆的看着你,绿迢没有逃,或许她也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跪坐在地上,泪水不断的流……”
“她哭什么呢?她都已经做了不是吗?又何必假惺惺的去哭呢?”
“整个大殿都是闹哄哄的,有人哭嚎,有人尖叫。我知道他们在害怕,可能也有对你的死亡的忧伤吧,毕竟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但那又有多少真心呢?连绿迢都会背叛,他们真的都是无辜的吗?”
“肯定有人想逃,他们害怕谷主,他们恐惧面前这一切。可是恩夏第一时间就启动了护谷大阵,在神葬谷中的任何人都别想离开。”
叶锦熙知道恩夏,直至今日,她依旧是云染微最信任的左右手。
恩夏是一个比较古板认理的女子,你可以说她有些呆,不那么聪明,但她对云染微的忠诚却不容置疑。
她很喜欢叶锦熙,叶锦熙在神葬谷时,不知多少次被恩夏送他的礼物堆在里面。
“后来谷主匆匆赶到。她身上还带着未散的无尽冰原的寒气。”
“我第一次看到谷主那么失态。老谷主死讯传来时,谷主来不及去悲伤,她要稳定人心,要压制蠢蠢欲动的各魔修门派……可是那次,她大权在握,她拥有了一切,又猝不及防地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她怔怔地站在床前,脸上血色尽失。”
闻言,叶锦熙抬眸看着白袍人,脸色难看。
他知道白袍人说的都是真的,她身上的情绪做不得假。
可也正是如此,他才更加难以去想象当时云染微是如何的痛苦。
盛桓溪默默握住了他的手,比旁人高上许多的温度带着令人心安的熟悉力道。
白袍人却没注意到他们两个的神色,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我以为谷主会动手,会把我们都杀了偿命……但谷主却命恩夏把我们都暂时关押起来。”
“我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直到我们被放出来,谷主已经对外宣称你重伤闭关。”
“我那段时间浑浑噩噩,后来离了神葬谷,才知道谷主曾强闯昆仑。可是那都是外界的说法,当时发生了什么,你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我一无所知。”
“不过,原来不论修者的修为有多高,他都还是人,他的血都是那么红,是温热的。他也会恐惧,会求饶……”
“宣称你重伤闭关后,谷主也开始清算了。闭谷许久的神葬谷终于撤下了护谷大阵,但这只是开始。神葬谷被从里到外地犁了一遍,各个门派的探子、各大家族收买的人,凡是在那日出手的都死了。其余的,还有我们这些人,都被赶出了神葬谷。”
白袍人想起了云染微失望而愤怒的目光,她这些年,不知道多少次梦到这目光,不知道多少次从梦中惊醒。
最后啊,她甚至都不愿再同她说一句话。
白袍人摸着自己脸上的疤痕,似乎还能感受到玉镯摔碎后碎玉划伤脸庞时的疼痛。
她攥着手中的玉镯碎片——这本应是一对玉镯的,另一只在二十六年前被云染微摔碎,碎玉毁了她的容颜。
“谷主很难过吧。”她低声道:“我们,哪怕没有害你的心思,但都或多或少的因为私欲而给绿迢行了方便,不然,她哪能那么容易的将莲子百合汤递到你面前呢?”
“我们只是被赶出神葬谷,还捡回一条命……谷主仁慈。”
“绿迢呢?”叶锦熙压抑着情绪问。
“死了吧。”白袍人淡淡道:“我们没有和她关到一起,后来被赶出谷,也没有看到她。”
“那段日子真的是血流成河,除了神葬谷,落霞宗、长风谷……所有的魔修门派都被谷主打上门去,哈,不对,还有些仙修门派……他们或是曾对你动了心思,或许也在毒害你一事上提供了帮助……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真的、真的死了好多人……”
叶锦熙看着她恍惚的神色,忍不住忆起平波城里吴霄风第一次见他时眼中的惊惧。
他们是第一次见,他何必畏惧于他?
——吴霄风恐惧的,是他身后的云染微,是毫不留情血洗神葬谷,强闯落霞宗的云染微。
还有王书泽在南桑巡检司见到他时的感激。
当初,他可是不留情面的直接把他捆了押去明道殿,王家和神葬谷的交易也被搅黄了。
那为什么还会感激呢?
因为这惩罚太轻了。
是,王书泽成长了,认识到了自己当初的张扬,但更多的,恐怕还是在感激云染微的轻拿轻放吧。
比起性命,其他的,都是可以接受的。
叶锦熙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云染微不仅仅是他的娘亲,会温声哄他、安慰他的娘亲,她还是神葬谷谷主,是众多魔修门派闻而生畏的天才毒修。
她也曾凭一手醉梦毒术力压无数天才。群星闪耀,可她从不曾失色,她一直都是那个时代最耀眼夺目的星辰之一。
叶锦熙忍不住弯起唇——他的娘亲,好酷啊。
但他也心疼她。
听闻他的死讯,看到他满面青紫的躺在那里,她该多么难过啊……
在这瞬间,叶锦熙猛然意识到什么,睁圆了眼眸——他死而复生,如今平平安安地站在这里,那云染微呢?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我要回神葬谷!”他反手紧握住盛桓溪宽大的手掌,语气急促:“现在就回!”
“好,师兄,我们现在就回去。”盛桓溪温声道,极力安抚着叶锦熙的情绪,给他最坚强的支撑。
“恐怕现在不行。”白袍人望着他们身后,语气近乎叹息。
她在盛桓溪狠厉的视线中跃上祭坛,看着渐渐沸腾起来的血池:“午夜了,他们来了。”
“冯氏到底要做什么?”叶锦熙虽然急迫,但从未失去理智,语气沉冷的问。
“延长冯氏老祖的寿命,直到他突破……或者冯氏出一位能维持他们地位的天才。”白袍人道。
叶锦熙冷冷的盯着她。
白袍人苦笑一下,不再盯着血池,转身看向前方渐起声音的黑暗:“我始终是个棋子罢了。”
“用孩童鲜血和愿力来维系冯氏老祖的命,这个方法确实是我带来的,但这里的一切我都未曾经手,我只是看着罢了。”
“我确实不是个好东西。”白袍人牵起嘴角:“我被赶出神葬谷,无处可去,然后就被魔族捡了回去,我就为他们卖命……”
黑暗里的人意识到了不对,脚步声越发急促,叶锦熙已经看到了御剑而来的灵光。
但即便情势紧急,他眉宇间依旧沉静而肃然。
他没有再理会白袍人的话语,示意盛桓溪准备离开。
在冯府和冯氏族人硬碰硬不是一个好选择。
“走吧。”白袍人却没有去拦他们的意思。
她背对着叶锦熙笑着,唇角渗出血迹:“带着它们离开吧。”
袖袍一挥,红木长桌上的怀灵果就落到叶锦熙面前:“魔族和冯氏的交易,魔族延长冯氏老祖的寿命,冯氏交出怀灵果。”
叶锦熙深深看了她一眼,收起怀灵果,和盛桓溪迅速隐入暗处。
“站住——”
冯氏族人的呵斥只有几步之遥,白袍人却慢慢擦去唇角血迹,强忍着体内翻涌的魔气,长绫从袖间射出。
“现在,你们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