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天微不可查地怔了一下，然后眉眼间雨中吹落花瓣一般轻缈的忧郁被笑意冲散，清俊的面庞都笼上一层柔软的光辉。

“殿下什么时候知晓的？”他问。

妖族大祭司本体是什么，一直都是个谜。

闻天是突然出现在青龙南星身边的，无人知晓他的曾经，他却深得南星信任。

叶锦熙凝视着他，鸦黑的眼睫颤了颤：“就在刚刚。”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眸：“你从心口拿出来溯回镜那一刹那，我看到了。”

闻天唇边笑意加深：“殿下不必担心我。”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傲然：“没了本体而已，闻天还是闻天。”

只不过修为跌落罢了，并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代价。

对闻天来说，重新回到现在的境界，也只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而已。

“还是说，这段时间殿下就不会管我了吗？”他调侃道。

叶锦熙知道闻天已经下定决心，再多的言语也改变不了这一点，因此，他抿了抿唇，沉默下去。

闻天见此，轻柔地笑笑，然后看向傅薄月。

“青夜剑尊还是将机会让给我这个已经等待了许久的老人家吧。”

傅薄月神色不动，他一直是淡淡的，所有的情绪似乎都被抽离了，整个人如同俊美绝伦的玉像，丰神秀异却清冽冰冷。

他目光落在叶锦熙身上，淡声道：“溯回镜比之青夜剑确实更为适合，但我既然已经将青夜剑给了你，便不会干涉你的选择。”

语罢，傅薄月起身：“告诉林栖风，将这里封了吧。”

他的身影消失在跌宕奔腾的瀑布中。

叶锦熙知道，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是。”最后，落青轻声应道。

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良久，云染微打破了沉闷的氛围。

她看着叶锦熙，语气柔和：“君安，你考虑一下，但无论最后你如何选择，我们都不会干涉的，我们永远赞同你的决定。”

落青轻叹一声，像叶锦熙幼时那般，俯身抱住他。

叶锦熙闻到了熟悉的清淡竹叶气息，身后是落青修长却有力的手掌，带着沉稳安抚的力度。

云染微和落青出了木亭，盛桓溪望着叶锦熙，眼眸深黑。

他薄唇微动，没有出声，但叶锦熙却认出来了。

他说的是，“师兄，我在前院等你。”

盛桓溪离开后，叶锦熙望着一动不动的闻天，无奈：“不是说不干涉我的选择吗？”

“那是云染微说的。”闻天笑吟吟道：“我可从未承诺过。”

闻言，叶锦熙忍不住轻声嘟囔：“你耍赖。”

闻天笑而不语，坦然接下自家殿下的指责。

叶锦熙看着面前被其主人放在木质桌面上的锋利长剑，低声喃喃：“我知道，溯回镜是我最好的选择……我用溯回镜填补灵阵空位，你也不会消散……”

“那殿下还在犹豫什么呢？”闻天笑道：“难道殿下不忍心放弃青夜剑……”

“不过，说来也不是不可以……”他沉吟着，若有所思。

“我没有！”叶锦熙顿时大怒：“我在担心你！你却在阴暗地揣测我！”

他要生气了！

哄不好的那种！

闻天见叶锦熙真被他惹恼了，连忙将那隐约的念头抛到一旁，放软声音求饶：“是我说错了，殿下不要为我生气，不值当。”

“说什么值不值当……”叶锦熙嘟嘟囔囔着，突然冷不丁询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闻天叹了口气，然后解释道：“只要灵力足够，溯回镜可以将千年、万年前的事情都一一呈现，但溯回镜是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的。”

叶锦熙歪着脑袋瞅他，摆明了不信。

闻天再次叹了口气，思绪渐渐回笼：“我是溯回镜在岁月中修炼出来的灵，化形那日，雷声轰鸣，奔腾不息的雷霆击打在溯回镜上，我昏了过去，以为自己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但是再睁开眼，却是另一番天地。

他变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子，像地缚灵一样被困在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身旁。

他看着婴孩逐渐长大，从玉雪可爱的幼童到明艳肆意的少年。

从冰冷器物修炼而成的灵本没有情绪，他沉默、冷淡、无心而生。

但无声陪伴在孩童身侧的日日夜夜中，他慢慢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孩童身上。

孩童跌跌撞撞地学会走路时，他第一次尝到喜悦的滋味；孩童不小心跌了一跤，他满心担忧；孩童修为突破，他感到骄傲……

喜怒哀乐，他一一尝得，然后逐渐从无心无情的器物真正成为了一个“人”。

“那个孩童是您。”

万年之后诞生在青琅叶氏的叶锦熙 。

“随着殿下一日日长大，身上的气息逐渐明显，我从中分辨出了同源的味道。”

“那时起，我就知道未来的我将溯回镜给了您。”

十五岁的叶锦熙在叶氏主宅睡去，闻天也在数万年前醒来。

他回到了正确的时间里，然后从雷劫过后的一片狼藉中爬起，找到青龙南星，成为了妖族大祭司。

他在悠远的时光中等待他的殿下。

叶锦熙沉默着。

最后，他抱住了他的大祭司。

这是一个迟到了数万年的拥抱。

但好在，他们还在彼此身边。

·

叶锦熙决定闭关。

天魔墨痕自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死而复生之后，就失去了踪迹。

叶锦熙不相信天魔真的会如此安分，想来他还在适应自己死而复生的躯体。

等天魔适应过后，魔族真正的侵袭就不远了。

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叶锦熙拿着溯回镜和青夜剑走进了缥碧峰整洁空旷的石洞。

沉重的石门缓缓合拢，云染微和落青敛去眼中忧虑，眉眼凌厉起来。

落青拍了拍盛桓溪的肩膀，似是在安抚徒弟，也似是在自言自语：“相信他。”

“我相信师兄。”盛桓溪语气坚定。

他望着沉重的石门，英俊的面庞上毫无迟疑。

叶锦熙虽然没有听见外界的对话，却可以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在蒲团上盘膝而坐，看着浮在身前的溯回镜和青夜剑，笑容肆意张扬，清亮的眼眸中满是一往无前的锐意。

叶锦熙可不会退缩啊。

他轻轻阖上眼眸，心中笃定地想。

叶锦熙已经决定选择溯回镜，但青夜剑就似知晓自己再一次被主人放弃了一般，始终不肯留下，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叶锦熙身后。

叶锦熙百般劝说后，依旧拿这条委屈却不肯放弃的小尾巴没办法。

是以，叶锦熙只得把它也一起带进山洞。

但在填补灵阵之事上，叶锦熙却没有因此而让步，阖上眼眸那刻，溯回镜化作一道暗金灵芒没入丹田。

非金非石的古朴圆镜落在了土灵界界石和碧虚琅珠之间，敛在龙珠里的青龙神力翻腾，水波一样流淌而出，将丹田中静静悬浮的其余四行灵宝萦绕。

一直委委屈屈待在丹田边缘，胖嘟嘟幼童模样的元婴伸个懒腰，大摇大摆地爬到五行灵宝凝结出的灵阵上盘膝坐好。

青龙神力攀延而上，在元婴头顶凝结成一对青金色的玉质龙角。

叶锦熙眉心舒展，刚想指挥着元婴去解除神骨封印，却听到清脆的剑吟。

他睁眼望去，青夜剑剑身震颤，就像一个耍赖要糖吃的孩子。

叶锦熙微微无奈，试图同它讲道理：“位置已经补全了，你乖乖的可不可以？”

青夜剑发出更加悠长的剑鸣，似是抗议。

叶锦熙叹了口气，伸手握住青夜剑剑柄：“那好吧，你可不要反悔。”

说着，他阖上双眸，青夜剑化作一道灵光，再次凝实时，已经被胖嘟嘟的元婴小人抱在了怀里。

元婴小人似乎很开心，握住剑柄笨拙地挥舞了几下。

叶锦熙神识望着这一幕，突然有些明了。

他为青龙，有着强悍的体魄，真正动起手来，很少动用武器。

如果今日青夜剑不坚持，那最后它也许会同此时正缠绕在叶锦熙腕间的长鞭胭丹一样，长久地作为一个装饰品，一个傅薄月的遗物。

而不是一柄染血、久经兵戈的武器。

叶锦熙想起在林栖风院子里见到的青夜剑。

凌厉，锋锐，但孤寂地摆放在剑匣中。

傅薄月将青夜剑留给他，而不是缥碧峰上比他更为适合却各有自己相伴多年长剑的三位剑修，是否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傅薄月已逝，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无人能给与解答。

叶锦熙神识轻轻触碰了下青夜剑锋锐的剑锋，听着青夜剑兴奋的嗡鸣，无声笑了笑。

处理好了青夜剑的归处，叶锦熙再次将目光放到了青龙神骨最顶端的两段上。

灰雾蔓延，遮掩了神骨莹润的色泽，也禁锢住了其上的神力波动。

心念一动间，元婴小人举起青夜剑，剑尖直指最后两段神骨。

五色纠缠的灵力从青夜剑剑尖流淌而出，直直扑向神骨上的灰雾。

叶锦熙听到了许多熟悉的声音，云染微，落青，叶南岭，孟菘蓝，盛桓溪……

他们的声音如此柔和温暖，叶锦熙几乎就要沉迷其中。

但他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眸。

他知道，他挂念的那些人还在外界等待他。

虚假与真实碰撞，虽然虚假的一面十分美好，但是，叶锦熙想，我在真实中也过得很好。

叶锦熙睁眼那一瞬，稚嫩却不掩威严的龙吟响彻天际，枯死的树木重新焕发生机，大地生出绿意，天边祥云朵朵。

十二段青龙神骨明润细腻，通体莹白，毫无瑕疵。

沉重的石门缓缓打开，叶锦熙走出石洞，看到等待良久的盛桓溪。

“过了多长时间了？”叶锦熙轻声问：“发生了什么？”

他闭关前，魔尊退败，云芃山中洋溢着喜悦的气息。

可是此时，一路走来，看到他的云芃山弟子面露欢喜，但眼底沉甸甸的忧虑却一览无遗。

“师兄此次闭关用了近一月时间。不久前，天魔去了妖域，师尊和云谷主他们已经赶过去了。”盛桓溪低声道。

叶锦熙眉心蹙起，望着妖域的方向，眸色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