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眼眸微凝，终于真正激起了些兴味。

“结局未定，天魔，最终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云雾间威严华丽的青龙垂首，口中传出清越的声音。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音色，但是从青龙形态的叶锦熙口中发出，便带着一股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奇异，让人只是听着，便忆起春日绽放的桃花，向上破土而出的绿草，是万物复苏般蓬勃的生命力。

天魔摇头，像是看着幼童挥舞拳头要和一个体格健硕的成年男子决斗一般，大笑出声：“是吗？”

他的身躯变幻，无尽的灰色死气在肌肤上涌动，躯干融化变形，最后化作遮天蔽日的灰云。

眨眼间，这方天地暗了下去，死气席卷天际，丝丝缕缕游蛇一般缠绕上青龙美丽的身躯。

“希望你之后也这么想。”天魔语气戏谑。

青龙低吼，青金光辉照亮周身边界。

黏稠交织的灰云和青金色光辉在这一刻好似都活了过来，它们撕咬，翻滚，彼此用尽全力去吞噬对方。

不，准确来说，只有青金光辉在拼尽全力去取得胜利。

灰云已经将天空遮掩，青金光辉在灰云的包裹之中，似乎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无穷无尽的束缚。

叶锦熙丹田中的元婴小人盘膝而坐，小脸通红，眉毛紧蹙，青夜剑被小人紧紧抱在怀中，不断闪着青光。

元婴小人身下由五行灵宝组成的精巧灵阵氤氲着五色灵辉，明明无声，却让人一眼便可辨认出其中吃力。

随着时间流逝，灵阵散发出的光辉越来越浅。

叶锦熙知道，当灵阵光辉彻底熄灭那一刻，他将从此刻维持的青龙成年形态退出，恢复成原本的青龙幼年体态，甚至再也无力转化形态，实力骤降。

——他不是天魔的对手。

虽然早已知晓这一点，但当数万年时光带来的鸿沟如此直白地摊开时，叶锦熙青金色的竖瞳里依旧闪过一抹晦暗。

可他不能退。

他身后是落青、云染微、盛桓溪……是他眷恋之人，是他在这世上的锚点。

他们就站在战场之上，站在他的身后。

他退一步，他们便危险一分。

还有佛子明心和凝竹仙子……

叶锦熙用力摆动龙尾，将黏腻的死气狠狠甩开碾碎。

明心和凝竹仙子如今只剩下破碎的魂魄了。

他要为他们铸造躯体，要和他们一步步丈量大陆，去行医除魔，弥补罪孽。

思绪涌动，叶锦熙在死气的纠缠之中向战场投下一瞥。

落青、云染微、盛桓溪……

他从不是救世主，但他愿意为所爱之人倾尽全力。

青龙华美妖异的眼瞳微阖，不断旋转的繁复灵阵突然停滞一瞬，然后再次疯狂吸取灵力。

元婴小人松开了青夜剑，青夜剑浮在他面前，五色绚烂的光芒凝聚。

在青龙睁开眼瞳那一刻，灼目璀璨的五色光辉混合着青金灵芒直冲灰色死气最是深沉凝聚之处。

“嘭——”巨大的声响传来，战场上众人顶着沉重的桎梏勉强望去。

漫天的灰色被耀眼的光芒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阳光从中洒落，伴着柔和的灵雨，染出一片暖意。

天魔……被解决了吗？

——没有。

叶锦熙在心中喃喃低语。

他还活着。

“是我小瞧你了。”万众瞩目之下，天魔在沉凝的死气中缓缓幻化出上半身。

他望着被死气缠绕的青龙，眼中满是欣赏：“小家伙，你做的不错。”

“但——”

“你也只能走到这一步了。”

漫天的死气疯狂沸腾起来，灰云彻底遮住了青龙散发出来的青金灵芒。

疲倦从每一寸肌肉中散溢，丹田中元婴小人抱着青夜剑蔫蔫地蜷缩，灵阵光芒黯淡，挣扎着却也只能不甘地熄灭。

庞大的青龙躯体缩小、幼化，从青龙成年形态退回幼年青龙的模样。

叶锦熙闪身躲过死气凝聚的巨掌，却被从身后袭来的劲风狠狠击中。

“轰——”地面被狠狠砸出一个深深的坑穴。

“咳咳……”青金光辉散去，叶锦熙缓缓站起。

他勉强维持着人族模样。

攀爬蜿蜒在面颊上的龙鳞闪烁着轻灵的微光，柔顺浓黑的卷发垂落，发尾已经染上青金，如玉晶莹的龙角微微黯淡。

他仰头望着盘亘于天际的无尽死气，竖瞳冰冷。

“可惜了。”天魔垂眸俯视着勉强站立的青龙幼崽：“这一局，是我赢了。”

他的指尖辉光凝聚，周围空间被恐怖巨力撕开道道漆黑裂痕。

他抬手，辉光惊雷般劈落。

“住手——”嘶哑、阴沉的嗓音响起，辉光被无形的桎梏阻拦，僵硬地停在半空。

天魔疑惑地拧眉，旋即面色骤沉。

“天魔心……”他眯起眼眸，眸中不掩杀意。

叶锦熙望过去，是熟悉的英武冷硬的面容，眉宇间萦绕着的阴沉却硬生生让这幅好样貌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煞神。

可是他看过来的黑眸是如此温顺，像是围绕着主人呜咽的大型犬，对于主人身上的每一处伤痕都深恶痛绝，又满是心疼。

盛桓溪。

艰难挣脱天魔桎梏的盛桓溪。

他亲手捡回家，永远忠诚、永远驯服的师弟。

也是佛子明心和凝竹仙子的后手，是天魔心在天魔陨落后的漫长岁月中诞生出的灵智。

是啊，他可以以龙珠为魄，为何天魔心不能诞生灵智呢？

叶锦熙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明心和凝竹仙子为什么会在明知道他是青龙的情况下去复活天魔、谋取天魔心。

他们许是通过秘法、或者是其余什么途径得知了天魔心生出了灵智。

掣肘天魔的事物出现，他们有把握不会让叶锦熙变成最后一道屏障，不会耗尽神力牺牲在战场上，才会放手一搏。

后来，天魔心灵智入腹转为人身，盛桓溪被叶锦熙捡回家。

也许那真的是阴差阳错，也许背后有人隐在暗处推波助澜，但总之，小乞丐盛桓溪被搓洗干净，换上新衣，成为了叶锦熙的师弟。

明心和凝竹仙子在叶锦熙身侧碰到对叶锦熙百依百顺的盛桓溪时是什么心情呢？

叶锦熙不知晓，也不愿去想。

人总是有亲疏远近的。

叶锦熙怪不得明心和凝竹仙子，却也在此刻面对盛桓溪看向他时永远明亮欢喜的黑眸时心痛如绞。

“师弟……”他声音轻的几乎不可闻。

“师兄，我永远都在。”可盛桓溪听到了，他用力抱住叶锦熙。

这个拥抱不同于以往的小心翼翼，是一种恨不得将叶锦熙融于骨血、吞吃入腹的力度。

或者说，盛桓溪每一次靠近叶锦熙时，每一次的亦步亦趋中，都在期待如此的力度。

但最终，他也只是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情势危急，一切的情难自抑只能是一瞬间的真情流露。

天魔终于不复闲适，他望着盛桓溪和叶锦熙，眼中是琢磨不透的清绪。

既有期待，也有被愚弄的愤怒。

“原来天魔心有了灵智，还借助人族女子转世为人……”

天魔本应该早便意识到的，但可惜这数万年来他只有残魂留世，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来得及去关注失去踪迹多年的天魔心呢？

等到他借助魔尊和明心等人的野望复活，他又有碎骨残缺，实力不复全盛。

“是我大意了。”天魔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误。

战场上再一次风起云涌。

黯淡的灵阵被叶锦熙催动，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无声诉说着疲倦。

“师兄！”盛桓溪沉声道。

叶锦熙手中动作微不可查地停顿一瞬，然后元婴小人握紧了青夜剑，五行灵宝颤动，不似之前绚烂却更加深沉的灵芒凝聚在青夜剑尖。

叶锦熙看到盛桓溪朝他露出温柔笑意，难以想象，坚毅冷峻的剑修竟能在这一刻柔和至极，那双幽冷黑眸中爱意与恋慕延绵。

他的身躯寸寸消散，一道赤玄交织的灵光从中射出，没入青夜剑剑锋之中。

青夜剑凝实，叶锦熙和丹田中的元婴小人同时挥剑。

爆裂的光芒掩盖了一切，狂风挟着烈火燃烧死气。

从骨缝中透出的酸软与疲惫席卷而来，叶锦熙踉跄着用青夜剑撑地，才勉强站稳。

天魔在这无尽的光辉中毫无抵抗，他垂眸看着筋疲力竭的青龙幼崽，弯眸一笑，身上金袍熠熠生辉。

“你今日杀了我又如何呢？死气不尽，天魔不死。青龙的存在让生机蓬勃，为了平衡，世间就永远需要天魔。”在消散前的最后一刻，他像是一位慈和的长辈，语重心长：“再次诞生的天魔不再是我，可是他还是要统领魔渊。”

“不是所有的天魔都是你。”叶锦熙淡淡道：“天魔不死，可是青龙也从未缺席。”

天魔目光似是穿过漫长的时光，同早已化为烟尘的身影对视：“你和南星，是如此相像……”

叶锦熙在排山倒海般涌来的疲倦中勉强勾了勾唇，阖眼前，盛桓溪那双温顺明亮的黑眸在眼前始终挥之不去。

死气尽散，被阻隔在外的阳光碎金般洒落，灵雨淅沥，轻柔拂过血腥沉寂的战场。

海浪轻轻吟唱着未知的歌谣，远方有羽毛洁白的海鸟腾空，组成一朵朵柔软的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