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康帝驾崩了。

沉闷的钟声遥遥传来，这猝不及防的消息明显打乱了柔乐长公主的计划。

但也只是一瞬间的惊愕。

她很快便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一贯的温婉而不失威严。

柔乐长公主轻轻拂开玉英的手臂，站直身体：“看来这里的事情要拜托剑尊和少谷主了。”

“可。”落青点头。

“柔乐告退。”柔乐长公主也不介意落青的冷淡，或者说，正是因为落青的冷淡，她才更加放心。

她看着还在深思、小脸肃穆的叶锦熙，想到什么，眼底深处的寒意微融，却也未曾再次开口。

苏明岳脚步略有迟疑，他深深看了一眼掩映在珠帘后若隐若现的二楼，转身追上柔乐长公主和玉英主仆。

随着他与前方两人的距离渐近，他的神色也沉静下来，眼中光芒明灭，然后尽数化作一片沉寂。

他似在须臾间闪过诸多念头，最后终于下定决心。

柔乐长公主三人迈出菱花坊那一瞬间，菱花坊的大门重重关上。

灯火摇曳间，叶锦熙三人的影子落到光洁的玉石地面上，晃动着晕染出一片墨色。

叶锦熙不知不觉间已从奇妙的感受中脱离，眼前废墟消散，哭嚎声远去。

耳边不知何时逐渐清晰起来的烛火燃烧的细微声音似渺小却坚稳的锚点，将他从遥远之处牵引着回神。

但叶锦熙牢牢地捉住了那稍纵即逝的灵光。

“爹爹。”他唤了一声落青，又突兀的顿住。

落青静静地看着他，耐心的等待着他组织语言。

“这平波城里的金戈之气是全靠着天康帝在压制吗？”

叶锦熙想了许久，却也没能将那隐约的念头具体形容出来，最终只得磕磕绊绊的问。

“可以这么说。”落青抚了抚叶锦熙凌乱的卷毛：“天康帝虽政绩平平，但毕竟已经在皇位上坐了许多年。”

乱哄哄的念头挤占着思绪，叶锦熙感觉自己似乎触及到了平波城一系列事情之下某种隐藏的真相，却还隔着一层一触即破的薄膜，某些缺失的信息梗在那里，让他只得围着最终的果实团团转。

落青叹息：“君安，你不必过于急躁。”

他安抚着怀中宛如一只得不到心爱玩具而在暴躁喵呜的猫崽的幼童：“慢慢来，时间还很长。你还小呢……”

叶锦熙瞅着他爹，终于勉强压制下心中的急躁。

“我们去见一见坊主。”

见叶锦熙放松了些，落青眸色温柔。

这样才对。

从青龙那边来论，叶锦熙还仅仅是个刚破壳不久的幼崽。

幼崽哪里需要想那么多，他只需要吃吃喝喝，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

叶锦熙搂着他爹的脖子，闻言点头。

从一楼大堂后面的小门出去，便是坊内伙计歇息的院子。

因为今日镜子里藏着魔气的事情被揭露，菱花坊早早便关了门。

坊内伙计惶惶不安，想要离开却发现根本迈不出菱花坊的大门。

还不待这些伙计们生出些什么恐怖的猜测，便有清冷的男声在坊内响起，告诉他们不必惊慌。

下午会有人来询问他们些事情，他们只需要如实回答，之后若是与魔气之事无关，就会放他们离开。

伙计们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但转瞬间又怒从心头起：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菱花坊的镜子里藏有魔气之事！

甚至许多伙计还为家中妻女购置了菱花坊的镜子。

一想到妻女的隐私全部都被人掌握在手里，不禁怨愤。

这怨恨蔓延着，很快便将所有伙计心底的愤恨激起。

他们一合计，闯上了二楼，把菱花坊坊主和管事都给绑了。

因为畏惧那下午要来询问他们，不知是何性情的仙长，他们也不敢对坊主和管事做些什么，但又实在是不甘心，便将两人带去了后院，抛在院子里不再理会。

熬到下午，菱花坊的大门打开了，来的却是柔乐长公主。

伙计们见此，自然失望，也没有心情去赔着笑脸待客，便装作不知道，窝在后院打牌。

反正已经得罪了坊主，再说了，菱花坊迟早要完，何必去费那个心力呢？

因此，他们也没注意到叶锦熙三人的到来，还只是以为外面只有柔乐长公主几人。

直到一个伙计口渴，去井边打水，顺便瞅了一眼被扔在院子里的坊主两人，这才惊恐地发现，坊主垂着头，已经没有气了。

因为嫌弃坊主和管事吵闹，他们随便拿了两块破布堵了两人的嘴，又将他们背对着绑着，所以管事竟也不知道坊主是何时没了气息。

落青抱着叶锦熙踏进院子，就见到一群人围着坊主和刚刚知晓身后竟是个死人，打着哆嗦的管事。

乱哄哄的，时不时还有人发出短促的尖叫。

“肃静。”落青语气平静，明明音量不大，却仿佛自带寒意，如同闷热的天气里一桶冷水劈头淋下。

顿时，院子里鸦雀无声。

伙计们纷纷回头看向走进来的三人。

他们见落青神色冷淡，哪怕怀中抱着个唇红齿白的孩童，一身肃穆凌厉的气势依旧未有丝毫折损，不由得生出些许期盼：这就是那位留下言语的仙长了吧？

坊主死了，仙长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自然，面对落青俊美却冷峻的面庞，他们是不敢将这些话说出口的，但终是免不了心里期盼。

“发生了什么？”落青问。

伙计们挤挤挨挨，互相看了看，最后站出来个中年男子。

他将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倒也不敢隐瞒。

落青对于他们绑了坊主和管事的事情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听到坊主突然就死了时眉心微蹙。

落青刚想要将怀中幼童放下，就见到盛桓溪上前几步，紧盯着他：“师尊，我来抱师兄吧。”

落青眉梢轻挑。

他垂眸看向叶锦熙。

叶锦熙扭头盯着盛桓溪看。

盛桓溪漆黑的眼眸不闪不避，望着叶锦熙时流露出些恳求，像一只可怜巴巴地求着主人给予一点点亲近的刚刚被捡回家的流浪狗。

“好吧。”叶锦熙最终道。

安置好了叶锦熙，落青走到坊主身边，俯身查看了下他的情况。

“爹爹，他怎么了？”叶锦熙见他爹沉默不语，追问道。

“死于同命咒，魂飞魄散。”落青淡淡道。

叶锦熙顿住，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的，却是天康帝。

那么巧吗？

两人前后脚纷纷命丧黄泉。

但他知道自己这个猜测还需要看到天康帝的尸体才能印证，便也没有说出口。

落青指尖微动，无形的剑意斩断管事身上的绳子。

“问你些事情。”

绳子刚断，管事就手脚并用，慌张的远离死去的坊主。

离了一段距离，他瘫在地上，扯出口中破布：“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饶我一命！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管事脸上汗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脏兮兮的。

伙计们盯着他，忍不住冷笑。

管事已经被坊主的死吓得七魂丢了六魄，不敢有半分隐瞒，老老实实地把他知道的都全盘托出。

菱花坊最初只是个小铺子，也不叫菱花坊，就卖些不值钱的首饰罢了。

几百年前，突然有个带着面具的仙人看中了这个平平无奇的小作坊，买了下来，给它改名为菱花坊。

原本的老板一家依旧是这里明面上的主人，那仙人每年会给老板一个储物袋，里面全是做好的镜子。

他们只需要把镜子卖出，也不需要管挣不挣钱，卖的越多越好。

就这样，这菱花坊就在老板一家世代传了下来。

直到过了四五代，许是看老板的后人老老实实的干活，那仙人又给了他们个任务。

监视买了镜子的人！

他们这才知道镜子里的玄机。

这事要是被揭发出来，他们得被姑娘们的家人打死。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

他们已经被牢牢捆在了这条贼船上！

菱花坊的生意越做越大，几乎整个平波城都在他们的监视下。

不过好在那仙人也不是要他们监视每一个人，他每三年会给出几个姑娘的名字，他们只需要监视这几个姑娘就好。

慢慢的，他们也摸出了规律。

他们监视着的那几个姑娘，不超过一个月便会失踪，再无消息。

“每三年都有人失踪，官府也没有发现规律重视起来吗？”叶锦熙皱眉。

“又不报官，官府哪里会去管？”

管事说着说着，心情倒是平复下来，闻言摇头苦笑：“那几个姑娘多是风尘女子，失踪了除了老鸨会惦记一段时间，还有谁会在意？也有一些是府里伺候的下人，但每日府中都有人失去了踪迹，一点也不起眼。”

管事顿了一下，想到苏明月之事，神色有些意味不明：“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失踪了更是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道是得了急病去了便可。毕竟，小姐的同族姊妹还待字闺中，许多事情哪里又说的清呢？”

“这些年来，也就苏小姐之事因为掺和进了皇家争端，才闹得沸沸扬扬。”

叶锦熙一时默然。

“那些女子的尸骨呢？”落青淡声问道。

“这我倒是不知道了。”管事瑟缩着回答。

落青明明没有疾声厉色，甚至仅看外表，甚是俊朗，但他却怕落青怕的不得了。

“你和坊主是亲属？”

“不是……可能因为恶事做多了，遭了报应，坊主家本是人丁兴旺的，但近几代人却越来越少，我是被坊主买回来的。”

看落青似乎没有要问的了，想起自己还命悬一线，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暗处的东西夺去性命，管事拼命回想，疯狂的想要证明自己还有用处。

终于，他想起什么，大声喊道：“枯骨！菩提树下的枯骨！”

叶锦熙闻声，半是惊讶半是了然的回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