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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丁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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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如鼓,一通紧接着一通沉闷地鞭笞在车身上。

像是被雨打得有些疼,巨兽一般的四驱越野车气急败坏地低声呜咽着,但又被夜色严严实实蒙住了双眼,只得色厉内荏地踯躅不前。

六个小时整,路漫兮的计时器在十分钟前一丝不苟地归了零。

体温悄然焐干了被淋湿的衣物,内衬黏腻地和脊梁若即若离,程迩只觉得如芒在背,从副驾驶座上迟疑不决地转过头来,试探着开口:“达瓦,我们到了。晕车有好一些吗?我们再在车上缓一缓?没关系的。”

巨兽仿佛被程迩的轻言细语安抚了,喘息声沉寂下来,有悠悠的转经声便沿着窗边缝隙往里淌。

车顶陡然腾亮的一缕暖光印在达瓦的侧脸上,她蒙尘的双眸疲惫又茫然,禁锢着瑟瑟水光,像是还没能找到理由落下来。

路漫兮将眼神从后视镜里挪开,不得章法地胡乱揉几下手腕,拨开中控门锁。

*

小屋里的酥油灯火如沉沉雾霭,在记忆的另一端伶仃叹息;门环上褪了色的吉祥节被风雨濡湿,流苏淋淋漓漓地靠了岸。

“现在要进去吗?”有些不忍,程迩撑一柄伞静立在达瓦身旁,动了动唇角。

达瓦微微点了点头,指节瑟缩着搭上门环,轻叩了一下木门,不堪卒听的余颤随着转经声飘远。

开门的喇嘛眼里掠过一瞬的惊愕,又了然般垂眸,缓缓地侧开身。

“达瓦啊……”

深邃又悠长,徐徐踱过岁月鸿沟,轻抚在归乡人的心上,揭落下最后一丝固执的幻想——被自欺欺人藏起来的记忆随着线线烛光,避无可避地笼了下来。

像是被那一束束光线牵扯着,达瓦的眼神直勾勾的,一径渡过时间之流,穿过列坐诵经的僧侣,深深钉在沉睡的往生者身上。

他被白布包裹着,如婴孩般盘坐在贡台上,安静地熟睡——在遍尝人间百味、尽看悲欢离合之后,与一切身外之物作别,以本来之姿归去。

达瓦将手抬了起来,又踌躇着回握住袖口,眼眶前像被蒙了张似有千千结的网,令她看不清,眼泪也坠不下来。

再也承受不住这将落不落的重量了,达瓦跌跌撞撞地躲进侧间的画室,一如从前不胜闲言碎语那般,妄图逃开,藏匿于她的安乐乡里。

安乐乡里再也不见她的阿爸拉了。

路漫兮晚她两三步,在她身后讷讷地开口:“画的是你,他的唐卡。”

“什么?”达瓦难以置信地挣扎着睁大了眼睛,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颤栗,好像想要极力掩饰住摧心剖肝的苦痛。

角落里,七幅没有装裱的唐卡恭默守静着,像是自持了一个尘封多年快要熄灭的秘密。

深褐色的,有隐隐流光,微笑着、渴盼着。

她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达瓦颤声苦笑了出来,踉跄着走近一些——身侧唐卓前的布垫和她的一样陈旧,身被疮痍。

她的脊柱仿佛被整根抽出,令她跌坐在那幅未完成的唐卡前。

泪水冲破出桎梏,顺着指缝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像是断了线的念珠;青筋咬上额角,脸颊上的红看上去再也经受不住任何一种触碰,颤颤的几线血。

路漫兮十分乖巧地在达瓦身侧蹲下来,小臂抱膝,眉头紧锁。

“你在难过。”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懵懵懂懂又空空如也,只凿凿地印出眼前人无所遁形的哀恸。

“难过,为什么没有回来,看看他?”

静立在一旁的程迩心口一窒,刚想迈步上前,却看见达瓦猛地从手心里抬起脸来,咽着眼泪,牙关紧咬,喉头如沸腾的水面般上下鼓动,死死盯着面前那副无眼的佛像——

他为什么不再画了?是怕遭人指摘被人唾弃吗?是怕冒犯佛祖大逆不道吗?

还是怕一次又一次从自己的笔下见到他的达瓦?

有无数种方式可以确认难过,最不堪且不仁的莫过于回来,回到记忆里去,将一个人从那样支离破碎的画面里完整无缺地拼凑出来,又拆皮剥骨,悉数抽出他的秘密。

“我为什么要回来?我只是想要出去,让世人也看见唐卡的美,称赞它的技艺,也爱上他爱的唐卡,他不愿!他不许!”

倔强地绷着发颤的嘴唇,达瓦的牙齿在咯咯作响:“你知道我有多么怨他吗!”

“我怨他因循守旧却为我破了例,给了我翅膀却想囚着我,叫我瞧见了天地但只令我闭目塞听,一生就只愿把自己锢在这穷乡僻壤里!画地为牢!守着他的佛祖,他的唐卡!”

达瓦失了力气般将头倚在佛像的臂弯里,声音突然变得虚弱。

“守着我。”

守着她,守了不过十几载,不短也不长。

守着她,从蹒跚学步到亭亭玉立,从牙牙学语到顾盼生辉;从诵经守夜到焚香破晓,从信笔涂鸦到笔下生花。

守着她,从云淡风轻,笑对冷嘲热讽,到茕茕踽踽,无处可话凄凉;从触手可及的掌上明珠到目断魂销不能及的达瓦。

曾与她怒目相对,失了稳重地畅叫扬疾,让她走了就不要再回来;却也曾笨拙地为她扎起小辫,望着镜子里的她仰起粉嘟嘟的笑脸,听她糯糯地唤:“阿爸阿爸,我们换个颜色吧?”

在脑海憧憬,她会是最幸福的女儿,最美丽的新娘,最圆满的母亲;她能够无忧无虑,能够和和美美,能够瓜瓞绵绵。

在心底祈愿,祈求佛祖不要降罪于他的达瓦,祈求自己这个离经叛道之人,能一直看着她,守着她。

还是太贪心了。

还是大错特错了。

达瓦走了,达瓦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自己的一味庇护只是达瓦的束缚枷锁;达瓦做到了,达瓦的鸿鹄之志不是天方夜谭,自己才是不可理喻的井底之蛙。

达瓦在难过,这次她的难过能够被理解了吗?

内里的荒芜被渐渐濡湿,路漫兮蹑蹑地滑下一只手,压在似有酸胀的心口。

*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女人、男人、孩子、老者,吟唱着,幽婉的诵经声从耳畔蜿蜒升起,将烛火摇晃得细碎,又与桑烟交织,蔓延到半空中,轻抚着湿漉漉的经幡。

雨不知道何时褪了,冥色的天际被熹微晨光拨开一角,云还睡在树上,冷雾随着清寒的青油香袭上了眉。

两人缄默无语,被掩在送行的人群中,看着达瓦徐徐张开双臂拥住了她的阿爸拉,埋首在他的颈窝里,乌黑的鬓发与雪白的裹布缱绻。

火是热的,红着眼,温柔地将逝者纳入怀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和情绪在鼻尖明明灭灭。若有似无的抽噎声亦在耳畔萦绕,似倦鸟归林后的喃喃低语。

程迩突然想起很多瞬间。

烟火好意地迷了眼,叫那一滴悬在她下巴上摇摇欲坠的水珠变得有迹可循。

好多眼泪啊。

像是犯着困,路漫兮收回目光,在衣领砌成的城墙后迷蒙地低下头,忪惺着眼过来贴程迩冷冰冰的外套,一边轻轻嗅着,一边指尖从袖筒里探出来找到了她的掌心,温温吞吞嵌进去安静地发烫:“别难过。告别,没有错过。”

“嗯。”程迩哽了哽喉咙,放柔了声音,“达瓦说,她安葬好她阿爸拉之后会自行返校的,谢谢漫兮,不用再送她回丁青了。”

“漫兮饿吗?我们现在去吃早饭好不好?”

路漫兮望向她晨曦中的脸,看见了依附在她卧蚕旁的小小彩虹,愣愣地点了点头。

*

公路口的藏面馆刚刚摆出摊来,冷冷清清又热热闹闹。

老板娘正麻利地擦着湿答答的招牌,身后的煮面炉又噗噜噜地响了——忙不迭地拿起长筷,转身掀开盖子,热腾腾的白气便快活地扑面而来。

今天会有个好天气。

“下雨天开了一晚上的车太辛苦了,漫兮吃完早饭要不要在车上睡一下?”路漫兮眼下月牙状的乌青令程迩皱起眉头,心中第二次懊恼起自己的跛足。

“不累,不要睡。要洗漱,要去孜珠寺。”让程迩骑不了车也开不了车的始作俑者头也不抬,揣着股理直气壮干脆地否决了提议,神情严肃地在汤汤水水里挑拣着什么。

程迩的眉毛不受控地一跳,放下筷子正想再劝,余光里瞧见一对母女走进了面馆。

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握着身后人的一根食指蹦蹦跳跳,另一只手里举起和她拇指一样纤细的画笔,眉飞色舞地在说些什么。

妇人笑着摸摸她花里胡哨的羊角辫,放下了手里绣了五色福娃的小布包同老板娘招呼:“来两碗面。一碗面下一半就好,葱花要多放些。”

“还要加一个荷包蛋。”老板娘笑着接腔,那妇人的笑容也更深了。

“给你阿乙新做的画笔啊,真要让她画唐卡吗?”

“怎么?我们阿乙那么有天赋,又有师傅用心教她,说不定她长大了还能靠这门手艺读个大学,出去见见世面,这多好。”

“再说我们阿乙又喜欢,就算做个兴趣爱好也好呀。是吧,噶玛?”

好嘛,她喜欢就好。

程迩眉眼弯弯地转过头来,看着路漫兮码在餐巾纸上像色卡一样的葱段,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征询中不自知的温柔满满当当:“漫兮啊,那开车中途如果感觉累了,我们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好吗?我们先定时九十分钟好不好?”

吃得十分投入的路漫兮闻言一怔,圆鼓鼓的腮帮子滞在原处,眼神幽幽地抵过来,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1]唐卓:绘制唐卡所用的画架。

[2]达瓦:藏语中的月亮。

[3]阿弥唎哆……娑婆诃:出自佛教《往生咒》,是佛教净土宗信徒经常持诵的一种咒语,亦用于超度亡灵。

[4]阿乙:藏语中对女儿(女孩)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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