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迩的推理很正确,不过一刻钟,沿着孜珠山陡然攀升的盘山路便气势凌人地压在眼前。
悬崖、深壑、湍流、崎路、险弯,五指一般狰狞着青筋钳抓住来访者的脖颈,又留出微妙的一点空隙——不会造成伤害,单凭高位者斜斜切下来的眼神就能赐予窒息的实感。
死皮赖脸的烂泥从四面八方缠上越野车,将高速四驱的哑声嘶吼挤压得尖利,仿佛操起了斩骨刀来劈砍大脑。
一手抓紧扶手,一手抵住胃,程迩绷紧了下颌线,徒劳地承受着好似不会停歇的冲撞,只觉得自己是只在决斗中落了下风的盘羊。
余光里却是路漫兮精雕细琢的指节弧度,向下的手心,和依偎在柔软的粉色里乖顺档杆——她像是从混乱的场景中被剥离出来,摇晃都被模糊处理了,仅有额上沁出的一点薄汗让风平浪静的画面不会显得过分失真。
程迩无声地吃吃一笑。
车厢里不见一丝风,名为心绪的细小触角却悠悠摇曳起来。
又是一个回头弯,座下的巨兽再一次机敏地捕捉住一瞬合适的入弯角度,狠戾地切进向阳处。
好歹不再是坑洼不平的烂泥路了。正午的阳光不厌其烦地给每粒飞舞的尘土都刻画出明暗面,将影子拓在挡风玻璃上。
松开扶手,反手揉揉脖颈,程迩的生动感又活泛起来,左右晃了晃身子转头想和路漫兮搭话,可视线里隐隐约约二十多个回头弯又将她的话头打了个结。
“不是很远了,应该。”路漫兮像是察觉出她的欲言又止。
“嗯!”程迩不假思索,“漫兮是特别练过吗?走线好专业啊!”
“是,赛车。”
小小的晃动,推搡着光影在她的侧脸上婆娑起舞,漆黑如墨的眸子似是泛着隐隐的光——这样惬意又鲜活的神态,上次看到好像还是她在欣赏唐卡的时候。
赛车?
“漫兮还是赛车手吗?”程迩不自觉凑得更近了一些。
暖烘烘的气息倏尔抚上路漫兮的右脸,痒酥酥的。
越野车猛地顿了一下。
僵着肩膀,路漫兮借了颠簸的掩饰微不可察地远了远身子,手指筋挛似的在方向盘上敲下一串三连音:“通过专业培训,还有书面考核,场地类B级。”
“哇!这太酷了吧!”几秒前急刹的不适感完全没有被放在心上,程迩眉飞目舞地惊叹出声。
“难怪先前遇见的长辈都那么疼爱漫兮,小孩子也爱同漫兮亲近,漫兮好优秀啊,很招人喜欢……”
程迩也猛地顿了一下,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喜欢上旅行了……漫兮是很好的同伴,车开得很好,是画家,还有联觉,我是说。”程迩越说越心虚、越混乱,让人不知道哪一句话是在胡言乱语。
怎么回事?五迷三道的,轻浮。
心底企盼着发动机的嗡鸣声能够再聒噪一些,程迩卷起舌尖顶上牙齿抽了口气,偷偷瞥一眼,见路漫兮神色如常,也就稍稍放松下身子靠在椅背上。
想学着路漫兮的样子目不斜视,只不过拿不出她那般一往无前的气势,视线便透过挡风玻璃,不受控地飘上空中。
蓝色的天,青色的山,交织在一起,看着便有没完没了的般配;云彩没有回头弯这样令人心悸的曲折,也没有经过打理的卷发那样精心的弧线,仅是彼此随意地纠缠,互相融化,向下滴落,点缀在视野尽头的六座峰峦之上。
程迩感到了微微的目眩——
洁白的禅房星罗棋布地散落在黛色的嶙峋山石中,再往下,砖红色的经堂在无垢水晶峰前巍然矗立,似火莲盛放,熠熠生辉的法幢安宁地在日光里与经幡里相望。
有渺渺的唱吟声,神佛有响,佛土显现。
微张着嘴嗟叹出声,程迩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要紧的,有些紧张地抬腕看表:“这里的海拔已经将近四千七百米了,到孜珠寺会有四千八百米左右。我们这样快速上坡,漫兮有没有感觉不舒服?有觉得头疼或者胸闷吗?”
路漫兮的胸腔在她眼下脆生生地扩了扩,又沉下去。
“没有。不疼,不闷。”
于是程迩刚刚绷紧的心旌又一次任性地摇曳起来,不再是那般轻飘飘的,却是变本加厉般张狂得紧。
是怎么念的?南无飒哆喃吗?盯着别人胸看做什么,这也太不专业了啊,程迩。
“不闷就好。”程迩忽地扭身看向车窗外,生硬地差使目光追上不远处垂首攀登的红袍僧侣,咬牙切齿。
食指顺着眼眶划了半个圆,路漫兮按了按眉心好奇地从程迩身后探出半张脸颊,影子同她的叠在一处。
“快要到了。”
笋尖似的指尖又雀跃地跳落在方向盘上。路漫兮支棱着耳朵,拿小兽一样亮晶晶的眼神瞄她。
“嗯。”程迩掩住了嘴,闷闷的一声。
程迩她胸闷吗?
路漫兮莫名碰了壁,没能望见她总是很快活的眼睛,有点泄气地别过脸。发梢缝隙里的光影都黯淡下来,翘起的脚尖也没来由地坠了坠。
越野车不明就里地卯足劲,欢呼着纵身跃上孜珠寺前最后一个陡坡。
*
四月中旬的时节,离孜珠寺一年一度的法会还有两个多月,黄土砖石砌成的停车坝便有些空旷,绿意零星。
天幕如水洗般透彻,云端之上有几线光出,一端系在五色的经幡上,另一段似系于神佛的眉宇间,隐隐有像又寥寥未形,让人陡生敬仰,不敢高声言语。
静谧感如影随形,唯有袅袅的酥油香气,数不尽的葳蕤烛火——程迩蓦地生出了些天大地大只余她们两个的错觉。
等等,你又在想什么?真是鬼迷心窍,清醒一点吧。
牙齿咬着口腔内壁,程迩手中的拐杖也有些不稳,在踏板上不轻不重地一磕,稍停了停才凝住神,安稳放下去。
不远处三三两两或持着经书或转着经轮的小僧人望见了她们,自经堂前的台阶上喜气洋洋地飞奔下来。
袍袖宽亮,初芽一般的黑色短发很有精神,一派天真的童颜更给这深邃的肃穆感之中增添了分人间气。
程迩如获大赦般松了眉目,咽了口唾沫,深一脚浅一脚地迎上去:“扎西德勒!请问天门洞可以从这附近上去吗?如果想要参观的话又要怎么走呢?”
“扎西德勒秀!”小师傅们仰着笑脸拥上来,一朵朵沉透漂亮的小红花开在程迩腰侧,热闹极了。
他们的普通话不太流利,夹杂着藏语手舞足蹈地给她指路,又做出攀爬的姿势,十分急切地指指她的拐杖和被石膏包裹住的脚,冲她摆手。
一只小黄狗一瘸一拐地扒拉着他们的罗汉鞋贴了进来,鬈毛簇簇耷拉在龟背似的脊背上,看不出什么品种。左后腿蜷着没有着地,站得就不很稳当,也吭哧吭哧地抬头看着程迩。
俯下身来用藏语道了谢,程迩不自觉地顾一眼另一侧的路漫兮,视线刚刚触及她的鼻尖又慌不择路地将视线收回,轻蹙起眉盯着小黄狗的跛足,唇线一抿一放再抿住,带着些拖泥带水的犹豫。
“那个……漫兮啊,绕山的话沿着绕山隧道逆时针走就好。如果漫兮想去天门洞看看,需要从左边的山坡上去。”像是犯着难,声音不太清晰。
“我的脚就、就可能不太方便上去了,漫兮不用顾及我的。”
不同寻常的期期艾艾和突如其来的排拒在外实在令人费解。
路漫兮的嘴角不明显地压了压,又从风衣内袋里拿出一本小巧的笔记薄,翻出一张叠得方正的铜版纸展开看了眼,一折一按,收在手心里。
“谢谢,知道了。”点到即止,竟有点骄矜。
“我就在这里等你。”似是觉得理亏,程迩又仓皇地补了一句。
不再是“漫兮”了,只是一个暧昧不明抑或生分疏离的你。
路漫兮瞥她一眼:“嗯。”
嗯?还是哼?
程迩怔住,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的小人龇牙咧嘴地大呼不妙。
半阖着眸子不再看她,面上波澜不兴,路漫兮加快了步伐转身离开,不是去绕山的小径也不是去通往天门洞的山坡,却是径直向着经堂拾级而上。
叽叽喳喳的小师傅们也四处散开,喧杂落地化尘。
看看我——不是痛觉,左脚百无聊赖地传来迟钝的讯号。
程迩回过神来,垂着眼皮低下头。
是那只小黄狗,还有一个圆溜溜的黑色小脑袋伏在她腿边。
这位没有离开的小师傅一手小心翼翼地戳戳她的石膏,另一只手将那只小黄狗半搂在怀里,笨拙地抚摸着它的脊背。
“包起来,脚就能好了吗?”小师傅抬起头来,一脸认真地问她。
程迩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因陋就简的念头鸠占鹊巢。既然蹲不下去便索性反手撑着身子,不顾尘土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视线与小师傅的对齐。
“嗯,受伤的地方就能借着支撑休息长好了。”程迩想了想还是掏出骑行手套戴上,“小师傅,请问它叫什么名字呀?”
“多杰。”
“你好呀多杰。”程迩拍了拍面前同病相怜的小家伙,“来,帮我把多杰抱起来,我来看看。”
毛茸茸的病友安静地贴着小师傅单薄的肩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汩着生动的灵,被碰及伤口也只是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干燥的鼻尖。
“唔,多杰的腿受了点小伤。没关系,我帮它清理一下伤口,再固定起来,它也会很快好起来的。”斟酌着用词,程迩在梵音袅袅的旷野里郑重地做出术前交代,“还要再麻烦小师傅帮个忙了。”
*
等路漫兮和堪布从经堂里踱步走出,不用抬眼便瞧见长阶下铺了一块蓝澄澄的无纺布。
程迩正岔着腿半跪在台阶上,黄茸茸的一团被掩在身后,若隐若现。几位小师傅隔着几级台阶,有礼有节地合掌噤声看着。
“在做什么呢?”堪布温声替路漫兮问出了口。
小师傅们齐刷刷地昂首,见到堪布和路漫兮,毕恭毕敬地行了礼:“这位施主在帮多杰。”
程迩聚精会神地系牢最后一个绷带上的结,轻轻挠了挠多杰的下巴,长舒一口气扬起脸来望向路漫兮——眸子里灵犀流转,欢沁顺着弯弯的卧蚕淌出来。
清修地的霞光突然有了情,画笔一样勾勒出程迩的潋滟眉眼。
像是沙漏碎在了水里,裹着对她一点点怨怼的细沙随着眼波流得一干二净。
仿佛自己的下巴也被她轻抚,路漫兮晕沉沉的脑子里咯噔噔地响,眼睛本就胀得厉害,一瞬间视野中的周遭都变得扭曲,中午压根没能睡着却又像睡得太久。
多杰忽闪忽闪大眼睛,乖巧地低下头去,下巴埋进程迩的掌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1]六座峰峦:指孜珠山的六座主峰,分别为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和般若。
[2]无垢水晶峰:孜珠山第二座山峰的别名。
[3]南无飒哆喃:出自《清心谱庵咒》,可清心定神、去烦止恶,修身养性。
[4]扎西德勒:是藏族人民表示欢迎、吉祥如意的词,可以用“扎西德勒秀”作为回应。
[5]堪布:指藏传佛教中深通经典的喇嘛,寺院或扎仓(藏僧学习经典之学校)的主持者,相当于汉传佛教寺院中的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