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剂，顶剂，成型，烤制。

“啊，这种形状也都可以做出来吗？”

墙壁上花花绿绿的招贴画敲锣打鼓地夺人视线，程迩一边阅览，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吧啦饼，饶有兴味的咕哝声引得路漫兮也抬起头来看她。

察觉到路漫兮好奇的目光，程迩晃晃脑袋，舌头在口腔里扫了一圈，完全扫干净嘴里的饼渣才开口解释：“我一直以为这个吧啦饼是北京本地的特色糕点，不成想原来是西藏风味，这回歪打正着还吃上了正宗的——”

程迩吞了口水再抛出话题：“怎么样？漫兮觉得有没有‘油润利口’的感觉？”

半信半疑地将酥酪糕搁回碗里，路漫兮夹去盘子里最后一块吧啦饼，咬下一角体味了半晌，一脸严肃地摇摇头回她：“桃仁味，香的，不甜。‘油润利口’，没有觉得。”

程迩也不自觉地正色起来，放下筷子细细咀嚼仔细品鉴：“唔，我也觉得有点干，可能是店家把这个放得时间久了些。那等会儿我们打包一些酥酪糕好不好？可以当作点心，开车路上垫垫肚子。”

“好。”

那块缺了一角的吧啦饼还被筷子紧紧地扣着，路漫兮的视线却依依不舍地流连在自己碗里未吃完的酥酪糕上，瞧着便有些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稚拙。

作为一名医生需要细心，程迩的心思也足够剔透，轻而易举地从路漫兮一贯木然的表情辨出了她的兴致缺缺，扬眉一笑：“漫兮，我还没有吃饱，最后这块饼可不可以分我一些？”

吃过的，不嫌弃吗？

似是在十分艰难地理解，路漫兮拧起眉头望望程迩，又看着吧啦饼上的牙印发愁。回忆起她吃压缩饼干也展现出的好胃口，担心程迩挨饿的顾虑还是占了上风。

“好……”

将吧啦饼放进她面前的盘子里，左手指动了动，想把自己的酥酪糕也推给她——可酥酪糕软塌塌的，在碗里留下的痕迹有些埋汰。

路漫兮突然生出好些委屈：“糕，黏碗了。”

怔了一瞬，程迩又松了眉目笑起来：“没事！漫兮吃吧，我再吃一块吧啦饼就够饱啦。”

眨眨眼，路漫兮小小地舒一口气，支起筷子尖克制地刮蹭了两三下碗边——没用，远不及刮刀称手——又悄悄将碗挪转了一个角度。

程迩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眸子里的笑意比酥酪糕还要甜上几分。

*

周道如砥，横贯那曲县的公路两侧码着豆腐块似的商铺，被骄阳惹得颇有些许咿呀学步的现代感，闪烁的信号灯和大幅的通讯网络广告光色交叠，更衬出了几分西部小镇的欣欣向荣。

3G信号已经覆盖到这么偏远的西部了吗？好厉害……如果能找到地方上网就好了，这里会有网吧吗？

好生吃饱一顿的程迩捏捏鼻梁，揪出在眉宇间徜徉的困意，顺势朝端坐在驾驶座上的路漫兮挨了挨：“我们去念青唐古拉峰看过之后，那曲有什么寺庙漫兮想要去参观吗？”

一个没有丝毫矫饰的问题，可因为直接得过分突兀就也有些难以理解。

路漫兮疑惑地略略偏头看她：“没有。你有吗？”

漫兮要找的佛像也不在这里吗？

“我？我没有。”暗自琢磨着路漫兮几次在自己面前睡着时的呓语，程迩不免丧气地承认，“我不太了解。”

“不太了解，没有关系。”勉力憋出几个宽慰的字眼欲言又止，路漫兮眯起眼睛翕动嘴唇嗫嚅着，“日照金山，念青唐古拉峰可能会有。你不想看吗？”

“想！当然很想！”心里惴惴一跳，程迩点头如捣蒜担心路漫兮会误解什么。

车前的那一辆混凝土搅拌车突然吆喝来，鸣笛声震耳欲聋，晴好的天气将嘈杂又提了一层——应该是绿灯亮了。

没有工夫再思忖了，路漫兮咬下唇角，发动车子跟上。

*

高原山区的天气变幻莫测，出现日照金山的条件极为苛刻，能够遇见的几率也就微乎其微。

车子已经沿着月亮湾缓慢地行进了半个多小时。隔了圣湖纳木措，路漫兮与面色铁青的念青唐古拉峰面面相觑，神色也是不太快活。

血一样的红日正在下落，金色的光芒可能是疲于穿行山巅的云雾，只是洋洋洒洒地拂过山脊线，在敞开胸襟的湖面上出镜得毫无挣扎。

那轮落日快要被湖水完全吞没了，仅仅有一些余焰漫出来。

日照金山，今天应该是看不到了。

车轮还在固执地抓挠着未被铺装的石头路，一圈一圈不愿停歇，不甚甘心但又无可奈何。

“天门洞，日照金山，没有看见。”路漫兮绷着指尖捏紧了方向盘，嗓音却如脱了力般轻若游丝。

很是沉醉于窗外山野风光的程迩耳朵一动，放下了支在车窗上的胳膊，回过头来也轻轻柔柔地应了一声，按耐住不解，安静地等她哽在喉咙里的后半句。

路漫兮望眼欲穿的目光耷拉下来，小巧的喉骨颤了颤，显而易见的失落。

“对不起。布达拉宫亮灯，你一定可以看到的，今晚。”语气有不容置喙的坚定。

是认为我会觉得遗憾吗？

“完全没有关系啊漫兮。”

要直截了当——程迩小心翼翼地遵循着路漫兮的对话方式：“以后总有其它机会能看到的。”

“我们是今晚就可以到拉萨吗？”再尝试着提起令人愉快的话题。

“嗯，九点。休息时间，算上了。”

“正好七天诶！而且晚上九点到的话，那是不是正好可以看见布达拉宫亮灯了！好棒！”

又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了，沉默被天地间心旷神怡的风景衬托得更显压抑。

程迩也小口小口地边吸气边皱起鼻子想了想，豁然勾唇莞尔：“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可以请漫兮帮忙吗？”

“可以。你说。”

路漫兮急匆匆地答应，分明是被央求的一方，四个音节却诚惶诚恐地挤在一起，生怕慢一秒就会令程迩反悔。

将嘴唇抿起来润一润，程迩的语气也郑重无比：“我想要站得高一些看得远一些。我可以现在站上车顶看太阳下山吗？”

——这里没有狗狗需要救助，挽救一下漫兮的心情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遗憾留下的沟壑有时并不需要被填补成一马平川的坦途，另辟蹊径或许能将旅程塑造得错落有致，更加意趣丛生也说不定呢。

“好。”

踩下了刹车路漫兮才猛然记起程迩的跛足，双肩一僵，愧疚得一眼尽窥：“要怎么？”

背着光，程迩的表情不太清晰，可声音里的温柔却能够被一帧帧地细数：“我们一起好不好？漫兮先上去，再在上面拉我一把嘛。”

一起，我还可以帮上忙。

后视镜下乐不可支的莱卡摇晃得东倒西歪，兴冲冲竖起的尾巴尖在路漫兮的心里戳破了一个欢心的小泡泡，“啵”的一声迸出喜色。

“收纳箱，可以踩的。”路漫兮的半个身子已经跃跃欲试地探出了驾驶座。

“嗯好，我去拿东西垫一下。”程迩也撑着拐杖下了车。

看上去热乎乎的霞光并没有冬日的太阳那样具有欺骗性，气温因着它的余热还未下降很多。

程迩弯腰把扶着收纳箱的一侧，眼前牛仔衬衫的衣角没有被路漫兮掖进腰间，依着她屈身的姿势便显得十分服帖，包裹着玲珑的弧度，有种新鲜的满足感。

黑色的高领和蓝色的衬衫，果然被漫兮穿得很好看。

好像还有其它念头呼噜噜地跑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程迩默默垂下眼帘。

“手，给我。小心。”

程迩抬起眼，看见路漫兮已经铺好了无纺布，单膝跪在车顶上。

程迩笑笑，也递出右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和鲜活的脉搏，与她指节处的细茧依偎，掌心里沁出的微汗相贴。

全然不记得上一次看日落是什么时候了，与程迩并肩站在车顶上，路漫兮有些微妙的走神。

湖水红得荒唐，太阳也心甘情愿在此沉溺；几缕融阳被打湿，若即若离地与湖岸勾手；周遭的巨石淋着光，有金色滴下来，棱角就变得滑腻。

耳边仿佛有铃，有人参禅。

“半湖瑟瑟半湖红诶，好美。”程迩的声音也像从蒙蒙巫山中穿过，又遭了场暖意的雨。

手机的相机像素不太够，如果有更专业的相机可以拍下来留作纪念就好了——这样的风景在漫兮的笔下会是什么样子？

“会想画画吗，漫兮？”

仅是瞳孔绽了绽，路漫兮摇摇头，没有作声。

同路漫兮小鹿似的眼睛对视，程迩心里的某一个角落突然软了下去，很想笼络住她倩兮盼兮的眼神，鬼使神差地抬起一只手来笼在嘴边，深吸一口气。

顿了顿，还是轻弯下腰，附手在她耳边。

“我很开心能和漫兮一起看落日，谢谢。”

发丝间萦绕的橙香自耳边寸寸熨开。

蓝橙酒。

自己的联觉好像愈发混乱起来，路漫兮愣了愣神，不动声色地转正视线，盯着湖面目不转睛，耳垂有隐隐约约的粉色，言语也小声得近乎缥缈。

“不用谢。”

一定要很小声，千万不要叫山水听了去，他们会很嫉妒的。

作者有话要说：[1]3G：指第三代移动通信技术。中国在2008年4月1日开始普及3G网络。

[2]纳木错：位于西藏自治区中部。是西藏第二大湖泊，“三大圣湖”之一。

[3]半湖瑟瑟半湖红：原句为“半江瑟瑟半江红”，出自唐代白居易《暮江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