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张了嘴，但有没有说话或者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被逼着吃下她带来的鸡蛋，之后就甩不开她的人了。

她的好心没完没了，明明劳作那般辛苦，纪律也严苛，还是风雨无阻地抱着收音机，见缝插针寻得空来教起了神仙——

一起守着断断续续的声波做跟读听写，再一字一句地纠正发音，酡红着脸一笔一划地在沈香皮上书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那些文字比大藏经还要佶屈聱牙，可不堪其扰的小神仙却不能闭门谢客。

总是会有只言片语搭着纸飞机从天而降，替她的主人求医问药——手心肩头处的巨大水泡，在膝盖胳膊上层层叠加的擦伤，落在脸颊的裂口和高原红。

确实要医治，春天要完满。

帮她处理可怖破损的小神仙突然感到陌生的心疼，猛地红了眼睛。方才还在没心没肺嘻嘻笑着的伤员便惊慌失色起来，龇牙咧嘴地上蹿下跳想要藏起伤口，又瓮声瓮气地安抚劝慰——是啊是啊，无论怎么治疗，她的鼻炎也没有好转。

再然后，再然后这些方块字被塞在满满当当的食盒中，被系在草药的茎叶上，被写在居悉的字里行间，被裹在从窗格里飞跃下来的格桑花里，或是被直截了当地送进小神仙的耳朵。

随着暮鼓晨钟，伴着梵呗人声，还有牦牛如泣如诉的哼鸣和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

她又笑起来，说那叫手风琴，还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吹也会吗？那就做一只骨笛，刻下她的姓名吧——她总是夸赞比丘尼不靠男人，自力更生无所不至，可制作骨笛是小神仙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

先是无意地记下她的生辰，草率地将灵芝换作鹰骨，再漫不经心地寻来参考，轻描淡写地通宵达旦几个日夜。

比不过她赠予自己的天青色踝链，小神仙觉得礼物敷衍得很，可她的眼睛却又红起来，一把将小神仙推出了经堂。

小神仙还在犯迷糊——跑起来，快点跑起来——她放声高喊，没有回头，一手攥着骨笛，一手拉着小神仙在热乎乎的夕阳下跑起来了。

她的手臂像一条牵引的线，纤细却坚韧，小神仙挣脱不开，也不想挣脱。

不远处的晒场上有很多秃鹫，之前她们曾一起去喂过，如今却都朝着她们要跑去的前方纷纷飞高。

小神仙沿着它们自由舒展的羽翼，看见青稞弥望，暮色渐起，直到和她在牧原上停下来，被南山环拥，于东篱驻足，淋着雪，沐着月，流星归家，佛祖也歇息。

“小神仙——”

她的招呼声在群山间兜兜转转地传了几回，变得空灵，又被捎回来和星子一道入世。

咧嘴笑着，她不知道自己眼里也有小神仙不曾见过的世外桃源，手还未放下来，又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留下来——”

“来”字被山谷牵扯得缠绵，回音像在湖涧中柔软地呼吸，无端催生起潮涨潮落。

“你还要回去吗？”

她又突然转头问小神仙。

小神仙也朝着她笑起来，笑容里有不自知的纵容——都跑这么远了，都这么晚了，还能怎么回去？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她好像也很认同，点了点头，散开的发尾被风吹到脸上，乱得好看。

小神仙突然想要留长发。

留长发……还俗？

这样的妄念令人胆颤，小神仙心惊肉跳地走近一步想伸手替她拨开，可她的唇却就那样落了下来。

彼时的她唤洛桑小神仙，小神仙却明白自己只是座泥筑的像，经不住她的吻。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她与咱，咱共她，两下里多牵挂。”

她的伙伴这样唱着，闹着，咿咿呀呀。

有些奇怪的腔调，不是标准的普通话，小神仙又听不太明白了，但看得见她从一笑而过到横眉怒视，再到脸红气短地与之前谈笑风生的伙伴争吵，便懂了这是奚落，是嘲笑，是志不同道不合。

小神仙突然觉得害怕，害怕极了，不是怕自己被逐出佛门，真正落入凡间，而是怕拉她与自己一起在污泥浊水里沉浮。

这里的自由生活不过是她一时的幻想，现实迟早要来抓走她，她必须返回到她原来的世界，返回到她口中那个巾帼能够不让须眉，顶起半边天的新世界——

她能够为自己辩解的，关于摔碎的骨笛，不是真心的恶言。

是小神仙先开始的不是吗？

将自己的依赖守口如瓶，仰慕束之高阁，反过来埋怨她的不知薡蕫，挖苦她的不经世故，无视她的丰盛爱意，连最后一次争吵的可笑开端也还历历在目，无非是欺骗她骨笛源自婴孩的腿骨，再对她的信仰莫名发难。

她心善，她忠诚。一向不屈不挠的她乱七八糟地哭泣，向来伶牙俐齿的她磕磕巴巴地争辩。

她当面摔碎了骨笛。

这回，这回是真的就此别过了吧。

小神仙自顾自地放下踝链转身离去，任脸上泪水滂沱。

真好真好，那天晚秋的乌云黑得纠缠，降着糟糕的大雨。

凛冬将至，百日闭关。了无牵挂的小神仙终于能将自己关进木笼子里，废寝忘食地和衣冥想不知时光流逝，只知再无人打扰，也再无好像能永驻于身边的春天。

万物守恒，有失有得。小神仙稀里糊涂地得了慧根，悟了禅机，法王说午后要给她印证，喇嘛阿尼们都说这是至高的荣誉，于是便要梳洗，要换一身干净衣裳。

小神仙在歆羡的目光中软着脚下山，浑浑噩噩地走过漫长的雪路，在断木碎砖旁捞起一掌冰凉的水，和身旁的声声议论一并浇在脸上——

三年前来的那批知青今天都要回去了。

知青，那她呢？她也要回去了吗？她也要离开了吗？

跑起来，快点跑起来——纷杂的思绪瞬间被抽空到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小神仙在日头盛烈的午后跌跌撞撞地独自跑起来了，水桶倒伏，袍面铺地，眼前却再也看不见那个从雪地里捡来的嘉姆。

陆盏！

来不及了，太久没有像这样跑过了，小神仙气喘吁吁，喉头腥甜，吐不出来一个字。

与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人海中交织，却只能扶着墙角远远地瞧着，瞧她染上红色的眼尾和齐耳的短发，瞧她在人群中被鲜花和哈达拥簇，在漫天飞扬的隆达纸下那样快活，那样丰盛，笑亮了四面风。

她没能看见自己。

是啊，她是一向见不得旁人落泪的。无情的小神仙也自认为做得到形同陌路，无话可说。

直到读到那封信。

正如小神仙所读到的，那是一份控告，她控诉自己一味逃避。

正如小神仙所读到的，那是一份判决，她判处自己余生孤寂。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在四十年后的深夜细雪中，浅浅为她吹奏一曲，便是小神仙剩下的全部丰盛了。

*

真的有人吹笛子吗？还是在做梦？

程迩困意十足地睁开眼，挣扎着爬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想要盘活记忆，可昨夜死而复生的笛声被掩在大起大落的情绪里，渺茫又阑珊。

房门半掩着，棉麻质地的窗帘不怎么能遮光，晃眼的白色便从空隙里钻了进来。

“程姐姐，你起来啦！”门后突然冒出满措那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热水给你放在这了，洗漱完就来厨房吃早饭吧！”

“早上好啊满措，谢谢！”

热水瓶的正红色也有着不俗的饱和度，扎眼得紧。程迩下意识别开脸去找路漫兮，可房间另一侧的铺位却已经人去床空，被盖枕头垒得端正。

“满措等等！漫兮是已经过去了吗？我马上就来！”声音里惊慌难掩，程迩的瞌睡虫像是怕被主人苛责一般散得干净。

满措毛绒绒的圆脑袋再一次从门板后跳出来：“是呀。路姐姐说你昨天太累了，让你多睡一会，不急不急。”

“啊……诶，好！”程迩忙不迭掀被下床，左脚急三火四地在地上踩了个结实。

*

庙里的觉姆早已将小径上的积雪扫净，山顶的视野愈发显得开阔，抬眼就能瞧见不远处的桑烟绵延成片，如蒸汽般热闹，连从耳畔飘下的融雪也晒出大大方方的暖意。

自主殿清朗的喁喁课诵声中走过，程迩轻手轻脚地跨进厨房——厨房里再没有其她人了，只有路漫兮闪着笑吟吟的大眼睛坐在矮桌旁，她对面的洛桑正递出一碗满满当当的蕨麻米饭，很有些不突兀的其乐融融。

“早安，漫兮。”自己又做了回横插一脚的闯入者，程迩扬起一边眉毛，用另一把嗓子酸溜溜地承认，“早安，洛桑上师，扎西德勒。”

路漫兮的左耳朵上挂了半掉不掉的鬓发，没有看她，倒是洛桑微笑着起身回应：“扎西德勒秀。程施主趁热用饭吧。”

“昨夜太晚了些，没能细说。央金告诉过贫尼，两位施主此行前来拉萨也是为了寻找一尊佛像，是么？”待到程迩坐稳，路漫兮也咽下一口饭从碗里餍足地抬起脸来，洛桑才敛下笑意柔声问询。

“是。释迦牟尼像，一组对佛中的左座。”眼波仅往程迩那侧略略晃一眼，路漫兮立马正过脸继续去望洛桑，“央金阿尼说，不在这里。”

“释迦牟尼像……两位可有在色拉寺问过？”

路漫兮温顺地点点头：“嗯。”

“类乌齐寺、孜珠寺、布达拉宫和色拉寺，唐蕃古道上的寺庙应该都有问过。”程迩帮她将之前的行程叙述完整。

洛桑微微叹一口气，蹙起眉头思忖了半晌：“或许两位可以尝试着在藏寨中找一找——林芝，理塘，丹巴，贾居。如果没有被寺宇收藏供奉，佛像可能会在民间流传。”

话音刚落，程迩略微沉郁的眼睛也蓦地透亮起来：“哦！藏寨！谢谢上师指点。”

“试一试吧。”洛桑抿着的唇角虽放开了，语气仍旧是恰恰好的不温不火，站起身来再娉娉婷婷地行一个礼，“用完饭后会央金会带人来护送两位施主下山回家的。”

“一帆风顺，一路平安。”

道别的话句稀松平常，清汤寡水得仿佛还能够再见面一样，但眼神被拉得很长，终章的厚度便显山露水。

回家么。

程迩意味深长地收回落在洛桑背影上的目光，瞟一眼呆握着勺子还没有回过神的路漫兮，错了错下巴，动作极大地抄起一柄干净勺子，自她碗里舀走凸出的一小块饭团搁到自己碗里。

路漫兮终于肯正眼瞧程迩了，只不过这一眼直愣愣的，恐是十分难以置信。

明明锅里还有很多，谁也不会饿到啊。

四目相顾，程迩也震惊于自己突如其来的幼稚举动，清了清嗓子不大自在地找个理由：“呃，那个吃得、吃得太饱，容易高反，起高原反应。”

“……哦。”缓慢颔首没有异议，路漫兮浮动鼻息又轻言细语地问上一句，“剩下的，是可以都吃掉吗？”

“可以。”程迩端起严肃的口吻，自己听着都觉得有些恶声恶气，逃似的无视了攀上耳朵的热度，埋下头去哼哧哼哧地往嘴里扒饭。

鸵鸟。?

作者有话要说：[1]居悉：藏语《四部医典》的简称，是藏医学的经典著作。

[2]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出自《北京的金山上》，是一首藏族民风的歌曲。

[3]小尼姑年方二八……两下里多牵挂：出自《思凡》，是昆曲《孽海记》中的一折戏曲剧目。

[4]法王：即一教说法之主。原为对佛的尊称，后来也引申为对菩萨、阎王及西藏、日本之某些佛教领袖的称呼。

[5]藏寨：藏族人民聚集的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