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手掌反扣在红衣的鼻下,只给她留了一丝极细的缝隙让她可以呼吸。
她因惊恐而导致鼻息急促,随着呼吸飘进的鼻翼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茶香。
竟是梦中的那缕云糯。
而自己身下男人的侧颜,也随着火光的靠近而慢慢清晰起来。
一双桃花似笑非笑,玉面柔情似实非虚,竟是那日的秦将军!
“你!守在这!其余人跟我进来,所有灯都点上!”
“头儿,这扇窗被人撬了!”
“妈的!敢在我胡烈的地盘上撒野,手里的弩都给老子拿稳了,抓着耗子,无论死活,二两金子!”
不知为何,在这帮蛮夫的喝声中,在没有任何退路的情况下,红衣竟然没有一丝的胆怯,就算他们人人手上握着快弩,就算她已如瓮中之鳖。
比起方才自己身处黑暗中独自摸索,她竟莫名在这位只见过一次的将军眸中寻到了一丝安心。
比起飞身上梁时快速的心跳,此刻反而平静了下来。
她微微侧头向下看了一眼正在搜查的弩手们,又迅速的将目光移回了秦桑的脸上。
让她感到有些奇怪的是,这个男人的心跳频率居然跟她恰恰相反。
方才还缓慢而有力,而他此刻的心跳却随着视线的清晰而逐渐狂沸起来。
红衣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对方喷薄欲出的心跳,一下下击打在她的右胸口。
她不禁在心里偷笑,什么阎罗将军,几个弩手就怕成这样,也是怂人一个。
她却并未发觉,就算弩手已经逼近,他的视线一直都在她的上半张脸上,从未移开。
覆在她嘴上的手掌变得有些微颤,红衣感觉那手掌不断向下,似乎欲将她的面巾褪去。
她这才警惕起来,他是官,她是贼,通缉令张贴了那么久,这家伙必定跟严良是一伙的,更何况自己还盗了他的老本。
于是她怒瞪了他一眼,抬手死死按住了他那只欲摘她面巾的手。
红衣心想怕是他已经认出了她就是那个盗遍了整个蓟州府衙的通缉犯。
不巧,她用力太大,以致突然失去了平衡,那本就是一根圆梁,她又恰巧俯身在他的身上,两个人面对面的叠在梁上,若不是身子底下的男人平衡力很强,怕是二人早已摔落下去。
可她为了防止他拉下自己遮了半面的面巾,抓力有些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身子一斜,竟然向右侧翻下去。
而下面就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弩手。
就当红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身下男人终于放弃摘她面巾的执着,迅速的揽住了她的腰肢,盈盈一握,将她的腰稳稳的控制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可这微小的幅度还是将木梁上陈旧的皮屑擦落,刚好落在了正下方弩手的头顶上。
二人皆不约而同地闭气,仿佛等待着最终的凌迟。
那弩手没有让人失望,抬头看的瞬间,手中的弩剑便朝着二人的喉颈射去。
红衣有些绝望,平日里跟山贼打交道,最多不过是刀剑,有些练家子最多会用个三叉戟和长枪,贴身肉搏她最擅长。
可这快弩,她真的不是对手。
就在自己慌神的功夫,身下的男人竟已徒手将那弩箭接住,揽着她腰肢的手臂用力一勒,二人就从那圆梁上翻下身来。
着地的同时,秦桑手中的弩箭也精准的按进了那人的后颈。
摇曳的火光扑闪在男人杀伐决断的侧脸上,一双本是柔情眼的眸子此刻却噙满浓郁的杀气。
红衣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哆嗦了一下,连血都没有喷出来,就那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一股寒意从她的脚心升起,顶的喉咙有些恶心。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见一个鲜活生命的落幕。
她脚底突然就虚浮了,虽然有些没有出息,但还是如一具尸体般,被秦桑控制着杀了出去。
唯一还在用力的,是她右手握着的那块坠子。
她想,其实这个男人是可以将她放下来的,毕竟他们之间无情无债,只是狭路相逢,恰巧一同被困。
可这个阎罗将军就跟疯魔了一般,揽着她腰肢的手臂就是不肯撒开,就那样一路护她,一路厮杀。
红衣的眼睛里溅进了血,看到的画面有些发红,红的朦胧又惨烈,她不知眼睛里的这滴血渍是弩手的还是他的,反正不是自己的。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的门口,只看见身后地上躺着的惨不忍睹的尸体,鞋底粘稠的血浆一直延伸到了西墙下。
“我的坠子!”红衣低呼,手中的羊脂白被地上躺着的一个半死不活的弩手一箭带走,那弩手因半仰在地上,所以她的坠子顺着弩箭射出的角度,拴玉的丝绳被斜钉在了西侧的房梁之上。
二人已经到达了门口,下一刻便能夺门逃命。
可那虎符状的玉坠在房梁上摇晃着,那般近又那般远。
红衣看着最后追上前来的五六个弩手,一狠心,丢下坠子和那位带她厮杀出来的将军,只身一人逃了出来。
“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姑奶奶我功夫差,先逃命了。”红衣边嘟囔着边从铺子里蹦了出来。
后脚刚出门的那刻,只听得身后一声重重的摔落声,伴着一声闷哼。
她一怔,不禁回头看去。
那男人举着她的那条羊脂白玉坠子,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攥着玉坠的丝绳,挂着血渍的嘴角朝她灿笑,眸里尽是温柔,而他的左胸往上二寸处却扎进了一支长弩。
红衣心头似是被剜了一刀,心口疼的差点蹲下来。
也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她从袖口拔出短刃,便发了疯的杀了回去。
那弩手以为她逃了,地上的男子又重伤,一时大意竟被她忽来的短刃削掉了一只耳朵。
地上坐着的秦桑,脸色逐渐惨白,可嘴角弧度却如上玄月的月牙,他双眼开始模糊,呼吸开始变得厚重,到最后,眸光中只剩一袭丹衣飞舞。
就像多年前将军府院中的那棵桂花树下,八月落英,一树白霜,树下的姑娘一袭云衫,折桂作剑,与他切磋。
身姿如同此刻的飘飘丹衣,这一晃,竟是三年有余。
他想嘶喊,想去抓,但这一切,却被一声巨大的耳鸣所冲刷。
他慌了,遂不顾一切的起身,去抓取那片火焰般的衣袂,却被守在一旁的川乌按住。
“将军醒了!快去请大夫!”
还在案几上昏睡的南星听到将军醒了,一骨碌爬了起来,用袖子抹了把嘴角的口水,便手忙脚乱的冲了出去。
左胸撕裂的疼痛感炸裂开来,让秦桑不得不安静的躺回了榻上。
而这份疼痛却让秦桑欢喜的笑出了声,惊的身旁的川乌赶忙过来用手心试了试将军额头的温度,“这也没烧啊。”
“是她。”秦桑侧头看向窗外的那棵自己执意要从将军府植过来的桂树,目光渐渐灼热,“昨晚我是如何回来的?”
川乌有些诧异,“昨晚我遵将军之令,从州府民事主簿那里要了前年的商籍名册,熬到子时以后,忽听门外有异响,待我出门查看时,将军已中箭晕死在院中,难道……不是将军自己回来的?是有人救了将军?”
川乌一时思忖,“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弩箭从将军背后而入,而后面的半截像是被人故意折了去,将军才能得以平躺在院中,而且丰裕典当行昨夜莫名失火,十几个铺子伙计命丧于中,我瞧着这拙劣的手笔不像出自将军之手,倒像是一个……”
秦桑与川乌的目光霎时相对,异口同声道:“贼。”
二人之间的默契让川乌瞬间恍悟出昨夜的经过,“难不成是楚姑娘?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对普通的典当行下手,我还以为楚姑娘不贪净财,只对官府下手呢。”
“我也没想到会遇见她。”秦桑唇角泛起涟漪,深沉的眼底藏匿着难以察觉的情愫。
虽然她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以一种最无脑的方法替他善后,岂不知她的举动反而会将秦桑成为众矢之的,也会对严良打草惊蛇。
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寻回她,哪怕上挑九重,下搅乾坤,区区几个奸佞,多费些周折又有何惧。
红衣并不知,当时明明可以全身而退的秦桑,因为她不得不暴露于万千荆棘之中,他却赤脚踏于其上,而甘之如饴。
沉沦在昨夜回忆中的秦桑,还是被胸口阵阵剧烈的痛楚拉回现实,“川乌,我昨夜带回的东西呢?”
“在这!”川乌忙从身旁的柜子里拿出了那两本典当铺的账本子,“方才我未经将军允许私自翻看过,那严良吃了豹子胆,竟敢将私银屯于当铺,靠铺子每天的流水洗银子,好巧的算计!”
秦桑讥笑,“这也是为何那夏仲能拿块破木雕就能换出一沓银票子的原因,不过,这当铺只是沧海一粟,我估摸替严良洗银子的地方不止这一处,他避开了各大银庄,专挑这种小铺子作案,带你整理好那蓟州三年前的商籍名册,我们一家一家,挨个推敲。”
屋外风起,川乌去掩了掩窗子,顺便问了句:“只是我好奇,这朝廷每年向蓟州的拨款我都细查了一遍,按照典当铺子上的银子流水,数量要远高于那朝廷的拨款,而坝上这些年的流水有没有纰漏,如此巨款,严良到底从何所得呢?”
秦桑微眯着眼,表情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自古以来,水有源,故其流不穷,树有根,故其生不穷,这银两也一样,我猜……”他的话语缓慢,但每个字都透着千钧之力,“青崖山坝下,藏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