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两家是知交,到底男女有别,又时近傍晚没有长辈在场,谢正廷不方便再进去,于是告辞离开。
锦瑟推开门,过往的一切在顾清音面前缓缓摊开。
她四岁开始记事,七岁丧父离开江城,十五岁被选为太子妃,十六岁嫁给萧惟凛,十七岁入主中宫,十九岁被尊皇太后,三十二岁因为萧惟凛留下的遗诏毒发身亡。
大概是自小都特别安静,除了妹妹,她不喜找人玩,也不需要人陪着玩,她比寻常人得闲,很多人很多事她看见了,就默默记下了。
就算已经离开二十四年,踏入曾经的家,熟悉的感觉还是扑面而来。
顾清音踏上台阶,在锦瑟的陪同下往里走。
第一眼看到的是石刻的影壁,尘封许久的记忆与流水一般自然而然流淌出来。
妹妹调皮,那时力气小,还写不全名字,她找来大他们两岁的谢家大哥,非要他在影壁上写个一,再画条虫子,再偷偷找来娘亲的胭脂,将谢家大哥刻下的一字和虫子涂得醒目又饱满。
爹爹下值回来,看到糊上一团的影壁,哎呀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
妹妹双手叉腰,仰起肉乎乎的脸蛋望着爹爹理直气壮:“这是我们的家,刻上我和姐姐的名字怎么就不对了!”
听见动静赶过来的娘亲也哭笑不得:“敢情在你眼里,一代表姐姐,虫子就是你了?”
妹妹噔噔噔跑过去,一把抱住娘亲的腿:“还是娘亲聪明,一下子就认出来了,爹爹可真糊涂。”
在江城话里,音读起来同一,而妹妹从小喜欢虫子。
爹爹无奈:“你呀。”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傍晚,夕阳漫天,顾清音还记得这里一家人的欢笑声。
顾清音走近,从前需要踮起脚看到的刻痕如今低头才能看见,那些醒目的色彩,也已消融在时间的风雨里。
继续往前走,院子里传来哗啦啦的脚步声。
“大姑娘回来了!”
顾清音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周婶从影壁后走出来,她身后跟着的还有顾家的仆人与顾清音从京城里带回来的人。
周婶原是顾清音母亲何芳沅的丫鬟,随顾母陪嫁到顾家。
顾清音的外祖父只能算小户人家,原是江城一个百户,夫妻俩只生了顾母这一个女儿,顾母出阁后不久,二老双双离世。顾母于是遣散了仅有的一个年老的仆妇和一个小厮,将何家的宅子卖了,和顾清音父亲这些年积攒的钱凑在一起,买下了这座宅院。
顾父身故后,何氏带着两个女儿去京城,但她舍不得这座宅子,又不放心别人,于是留下周婶和他的丈夫看守宅子。何氏原以为等女儿们大了再回来看看的,不曾想在途中一病不起,人还没到京城就撒手人寰。
看到故人,总是分外亲切,尤其是锦瑟还是周婶的女儿。
前世不论她在哪里,锦瑟一直陪着她,最后受她连累死在雪天里。顾清音再看向周婶时,对她还饱含歉疚与感激,真诚地唤了声周婶:“这些年麻烦你了。”
就这短短的功夫,周婶早就将顾清音与女儿锦瑟打量了个遍,见她们一切都好,将千言万语都咽回肚子里,只管重逢后的喜悦:“大姑娘快屋里歇息吧,都收拾好了。”
顾清音在周婶的陪同下来到住处。
考虑到周婶与锦瑟母女久别重逢,顾清音没再让锦瑟伺候,让母女俩去说体己话,将带来的放在窗边的条案上的用品归置好,趁着天还没有黑,开始打量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顾家是座三进的宅子,顾清音住在二进院正房的西屋。
爹爹刚来到江城时,只是个县丞,他隐瞒了承恩侯的身份,江城人只当他是通过科举来此地上任的官员。在此地为官七年,因为政绩突出,一步步被提拔为知州。
爹爹二十五岁才与娘亲成亲,当然两个叔父成亲也晚,祖母一开始对他们读书还抱有期待,不许他们早早成亲以免分心,后来见他们屡试不中,爹爹又升了知州,才让他们娶亲。
而爹爹这边呢,因为本身俸禄不高,一直要贴补侯府,在江城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成亲后和娘亲后都住在衙署后院。直到升任知州,才买下这幢宅子。
一开始搬进来的时候,爹娘手头并不宽裕,因此只收拾了前面两进院,第三进锁起来,想着等今后宽裕些再好好布置。
顾清音所在的西屋也是她和妹妹幼时住的屋子,姐妹俩一样大,又喜欢粘在一起,于是就同住一间屋子,睡一张床。只不过屋里的陈设有些与幼时变了,多了一张梳妆台,一应用具也换成了成人的。
东屋是爹娘的卧房,顾清音走进去,还是按爹娘在时的布置,只换了床褥和帐幔,屋里的陈设虽然有年头,但周婶照料得很用心,用具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顾清音来到院中,东屋窗下有两棵桂花树,是他们搬进来那年栽下的,当时还是小树苗,十多年过去,已经挺拔繁盛;西屋与院墙之间原是通往后院的,锁上了;西屋的窗前有个葡萄架,当初的秋千已经腐朽不见,葡萄藤蔓倒是郁郁葱葱。
顾清音默默盘算,秋千是小时候玩的,不用重新添置,在葡萄架下置一套桌椅倒也方便。
东厢房也有三间,北屋原是打算给姐妹俩当书房用,可惜还没来得及请到合适的老师,爹爹就病重了;堂屋是吃饭的地方,南屋这是娘亲接待女客和给处理事情之所;西厢房同样三间,用做了库房。
往南是前院,原是爹爹的书房与接见方可的地方,从前人来人往,今后再也不会有人来。
顾清音没再继续,在夜色降临前回到闺房,她前脚刚到,锦瑟也提着水回来了。
顾清音好奇:“怎么没有陪周婶多说说话?”
锦瑟一只手提一只水桶,去了紧邻的耳房,边往浴桶里倒水别和顾清音说话:“我娘说姑娘舟车劳顿肯定累了,来日方长,再多的话都可以慢慢说。”
顾清音坐在梳妆台前,这一刻,顾清音深切感觉到,在家里就是不一样。
因为到京城时年纪小,祖母又盯得紧,原本带去的仆妇都被祖母打发了,她与妹妹在京城的时候不被针对已算运气好,根本遇不到这样真心替她考虑的仆从。
顾清音拔掉发簪:“周婶总是这样周到。”
锦瑟倒完水出来:“我娘让姑娘放心,老夫人的人她会安排好,保准让她们听话。”
所以说有自己的人就是好从,顾清音点点头,脱下外衫交给锦瑟:“周婶办事我自然放心,这一程你也去歇会,半个时辰后再来。”
锦瑟知道顾清音累了,舟车劳顿一路,在途中也多有不便,多泡一阵正好解乏。
除尽衣衫,顾清音步入浴桶中。
大约是因为这是在自己的家里吧,也有可能被温暖的水包裹着,顾清音舒服得想要喟叹。
虽然谢家的事还没有处理好,妹妹也还没有来,一想到今后再也不用和萧惟凛有任何关联,顾清音的心里无比安定,头脑也清醒又兴奋。
她原计划好好歇息一晚,脑中一点也平静不下来,许是傍晚是被谢大哥的态度冲击到了,想的全是如何成全谢大哥与妹妹。
前世妹妹和谢大哥重逢后,谢大哥苦于妹妹介意之前嫁过人而不肯嫁给他,特意给她这个太后写过一封信。
谢大哥在信中告诉她,前世得知妹妹已嫁给四皇子即后来的越王续弦后,谢大哥之所以没去找她,并非因为生气,而是自己失踪在先,加上他回来时一无所有,所以他从未怪过她,反而为她找到好归宿而开心。
因为他失踪的那些年,妹妹已经吃够苦头,当初立誓要守护好她的,他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只有他亲自守着妹妹他才会安心。
所以,他恳求她,希望她能帮他劝劝妹妹。
这一回那对有情人不用经历那么多波折,她也不用和萧惟凛有任何瓜葛,能亲眼看到妹妹幸福,这就是她重生最大的意义吧。
*
一墙之隔,萧惟凛正在屋中梳理这几日收集到的消息。
江南省共十府,其中最富裕的兴宁府下辖六县,江南的改农为桑从兴宁府开始,而兴宁府里又从江城县最早开始。如今的兴宁府知州卢修平乃江南省巡抚兼兵部尚书的门生,而兵部尚书与六皇子一党来往密切。
江南富庶,他也好三皇子也好,都不愿六皇子独占江南,各自都有在江南都有部署。
他这回不能白来,不仅要杜绝两年后的祸患,还必须有所斩获,至少做到江南的官场以他为主。
凭借前世的蛛丝马迹,他隐约记得江城曾出过一门惨案,就是发生在卢修平任上,倒是可以做些文章。
萧惟凛刚在纸上刚写下谢字,杨垦打探消息回来了。
萧惟凛从纸上抬起头:“如何?”
杨垦:“没听说近期有大案要案,不过微臣打听到,卢修平此人贪财,不少百姓都暗地里骂他。”
这就是微服出巡的好处了,能看到在朝堂里看不到的情况,朝廷的奏报里的卢修平务实又精干,江南省改农为桑中兴宁府卢知州居首功。
萧惟凛低头:“继续查,既然百姓骂他,必定是从前有失公允之处。”
他并非故意针对卢修平,只是这人在任不利于他施展接下来的计划。
杨垦颔首,表示记下了:“微臣回来时看到东边的宅子里有人进出,去打听了一番,听说是离家多年的主人回来了。”
萧惟凛写下另外一个姓名:“不必管,进出时注意些就行了。”
他是来办正事的,每日早出晚归,同隔壁也碰不上面,隔壁主人回不回同他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