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过后，随之席卷而来狂风暴雨。乌云密布，遮天蔽日，雨水在军营的上方倾盆而泻，洗刷掉被血染红的天地。

黎煜奔到那具被雨水浸透的尸体旁，慢慢蹲下，雨水的坠落声渐行渐远，直至耳畔一片空明，整个世界安静的只剩他手指的摩擦声。

黎煜翻开那人的面容......

“杀了你......”卢岬潜伏已久，拿着刀站起，准备偷袭，但是偷袭未成，下一刻应声倒地，死不瞑目。

狂风吹过，树叶簌簌。

兰麟眉眼狠戾，握着长弓的手背青筋凸起，他穿着一袭青色的衣衫，在黯淡的风雨中宛若淡漠的救世仙人。

如释重负，巨大的欢喜之感袭上心头，黎煜站起身的一瞬，世界仿佛重新有了颜色和声响。

他又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

黎煜松了松紧蹙的眉，下意识整个身体朝兰麟倾斜而去。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想，只想拥抱兰麟，只想感知到兰麟还存在的实感，减小脑中叫嚣的不安。

成年男子重量不轻，尤其是黎煜这种身高体长类型的。沉重的撞击让兰麟没有意料，以至于不堪重负，后脚跟不稳，险些栽倒在背后的破营帐上。

怀中人不由抽了一口气，很轻幅的挣扎了一下。

黎煜发现他的不安，抚慰道：“很稳，别怕。”

—

“说不说，不说......朕也不要面子了。”

黎煜身上的血气早已洗净，换上了熏了檀香的玄色常服，浑身上下透着矜贵沉稳的气度，再无半点凶狠煞气。

马车外都是护送的官兵和仆人，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亲昵，黎煜打包票兰麟不敢，所以肯定会说出实情。

兰麟脸上红一阵黑一阵，刀子般扎了黎煜好几眼后，几乎咬牙切齿开口：“我说。”

黎煜看着面前的厚厚的一叠书册，陷入了沉默。

他着实没有想到，兰麟这几天不睡觉早出晚归，竟都是在偷偷挑灯夜读。

他知道兰麟用功，但还是不由的被震惊到。

《战国策》、《史记》、《鬼谷子》、《资治通鉴》、《淮南子》......黎煜一一翻过，前几本书的每一张上都写着自己的见解，后面几本书还很干净，应该是还没读到。

锲而不舍的刺猬。

昏暗的蜡烛下，他能想到，兰麟蜷缩成一小团，一手执书，一手执笔，最初读到不懂的地方会小声复述，复述后仍旧不懂会皱眉，皱眉后若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估计会小声叱责写书人写的繁杂。

“背着朕偷偷读书？兰妃长本事了。”

兰麟扭过头，黎煜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只听到他犟嘴道：“不是偷偷，是你没发现。”

“怪朕？”黎煜对光明正大的耍赖虽生气，但也束手无策，“所以就去找猫，忘了时辰，也不管朕。”

兰麟不置可否。

幸亏被找猫耽误，兰麟正巧错过了最血.腥的场面。

“卢岬，是罪有应得。”黎煜转移话头，兰麟目光平直的朝他看去。

兰麟第一次杀.人，他担心兰麟会出现心理问题。毕竟他初到这个世界收拾烂摊子时，见到的那些惨死在暴君魔掌之下的冤魂，夜夜不能寐。

黎煜拿了块糕点，静静放到兰麟的手中。

兰麟呆愣地盯着那块洒满晶莹糖渍的糕点，眼中的羞赧一扫而空，代替的是浓浓的一层雾气，他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问道，“陛下喜欢我？”

喜不喜欢他......

兰麟这话也问的出口。

黎煜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答案深奥又显而易见。

他对兰麟见.色起意不假，被书中对兰麟的描写折服也是真，可这些全部都抵不上心口的一种感觉。

感觉这东西很玄，他说不清道不明。

他绷起嘴角，眉眼的笑意淡了些，表情如面对朝臣时一般威严庄重，只是多了一分朝臣永远见不到的温柔和耐心，“是我表现的不明显？”

很轻的一句问句，没有丝毫的埋怨。

也没有以往属于黎煜的急不可耐和霸道无礼，也舍弃了“朕”这个自称。

兰麟眼中的雾气并没因为这一句话而散开，反而愈来愈浓。

今日的兰麟格外迟钝，黎煜自嘲的笑笑，宽大的手掌捏了捏他的耳垂，兰麟意识稍稍集中，下一秒，就听到黎煜沉沉的声音：“兰麟，听好了，我从未如此不计后果的喜欢一个人。”

—

“不计后果......”

几个月的车程，从漓州归来后，盛夏陡然转入初秋，皇城的枫叶红似火烧，煞是好看。

此行有惊无险，盈香捧来洗漱的铜盆，却看到兰麟低着眉，在她进殿的一瞬，啪的响动，将什么东西合上。

“好大的动静。”铜盆被搁到兰麟的脚边，她疑惑的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红色的封皮，“您在看书？”

兰麟颔首嗯了一声。

盈香两手在帕子上擦了擦，走到桌案边，上面铺展着被用过的宣纸，是兰麟最近练的字。

“兰妃您会写字了，谁教的，陛下吗？”

兰麟谨慎的目光从红色封皮掠过，确定盈香的关注点不在那后，放松了神经。

“是他教的。”兰麟折住宣纸，他还是觉得宣纸上的字无风无骨，像小鸡啄米随意啄出来的，和书中的那个他相比丑的不能瞧。

“太丑了。”兰麟抢过宣纸。

盈香比兰麟的年纪大些，在一众不识大字的宫女中，却堪堪识字又不时能对上几句诗句附庸风雅，她抿了抿嘴唇，眼中不知怎么闪烁了泪光。

兰麟注意到她的不同寻常。

“没什么，奴婢没进宫之前，曾许配过人家，是个书生，也曾教奴婢看书......”盈香嗫嚅，眼泪在眼眶中不停打转，“只是奴婢身份低微，又不会作诗赏画，他又遇到了比奴婢更好的人，便毁了约，和那家的小姐成了亲。”

始乱终弃的故事兰麟常在大房蔡氏的嘴里听到，为女子可悲之际，只觉那些男人可恨。

“之后呢？”

“之后？”盈香抹了眼泪，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没有之后了。他最初喜欢的便是他幻想中的我，奴婢只会洗衣做饭，不能与他谈天说地，久而久之感情浅淡了，散了也在意料之中。”

“是他做的不对。”兰麟毫不犹豫。

盈香莞尔：“不对也没法子，没感情后便相见生厌，再纠结是谁的不对没有用。”

“别说这些了，主子。”盈香端起桌子上皇帝送来的精致刺猬点心，“我都忘了，陛下又送来了这点心，快尝尝吧。”

兰麟扫过做成小刺猬样子的点心，皓齿一口咬下，山楂夹心溢出香甜，他神情直冲冲的，心中却翻涌着巨大的焦躁。那焦躁来自于“书中的他”和“现实中的他”的差异，继而眸光一闪，想到什么似的。

他会变强，然后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