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里有毒。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都担心地去看自己半满的、已经空掉的酒杯，殿内弥漫着紧张，几个宾客开始伸手去扣喉咙。

未央公主挥手让侍卫上前，她亲眼看见，黎二小姐的异常举止皆起于叶珑玄手里那杯酒。

黎二小姐知道酒中有毒，去救叶珩？

可是她怎么会知道的。

未央公主叹息，在今天之前，如果有人猜测黎二小姐会给叶珩下毒，她一定会认为这个人疯了。

但现在，她更怕自家嘴甜的质子殿下再开口来一句“谢谢你救我”，惹得黎二小姐怒极，就地把他掐死在殿中。

侍卫们听到指令，一拥而上，威胁到公主性命，哪怕对面是侯府千金也无需迟疑。

可那黎家小姐力气之大，一群武功傍身的壮汉三两下竟无法将她擒住。

黎二小姐一阵胡乱挣扎，扑倒在陈放兵器的兰锜旁，素手一伸，从架子正中间抽出一柄长剑。

叶珑玄是仅有保持着镇定的人，她没有躲闪，周围公子王孙一见寒光闪出都纷纷逃窜，把殿中留出一片空地。

黎二小姐就站在正中，剑锋直指叶珑玄，或许因为平日从不执剑，细弱手腕承受不了兵器的重量，她的剑尖颤抖着。

“谋害叶珩殿下，你疯了么？”

未央公主走下台阶，走向他们。酒杯洒出的酒将地毯染成深红，她一直走到深红边缘才停步。

“他？他算什么殿下？不过是祁国送来的质子，一个骗子。”

黎二小姐如此回应。

叶珑玄听见骗子两字，心狠狠一坠。

“皇后娘娘被他妖言所惑，才让他有机会站在这里。我倾心待他，可他……”黎二小姐的声音低下去，“边境大军节节败退，我哥哥他战死了。”

她言下之意，叶珑玄身为祁国质子，设法害大凉出师不利。

“先把剑放下。”未央公主劝。质子远在都城之外，怎么可能给战场传递致胜的消息？一听就知道黎二小姐得知噩耗，失去冷静，“子陵没教过你，胜败平常吗？”

“哥哥许是教过我的，可我当时一心只在他身上。如今，我已没有哥哥了，谁来教我……”

她说到此处，忽然手腕一转，剑锋往颈边抹去。

四周宾客、左右侍卫，乃至公主殿下，全来不及阻止。离她最近的叶珑玄眼疾手快握住剑刃，才堪堪没让她划破脖颈。

刀剑纹丝不动，黎二小姐没感受到预料中的疼痛，她睁开眼睛，看到一言不发的叶珑玄。

那个背叛她的，她险些毒杀又无法下手的，她从小到大，除了家人外最喜欢的人。

即使手在滴血，叶珑玄看向她的时候依旧神色温和。

“放手，你别再装模作样了。离我远些！”

叶珑玄当然没听她的。

“……叶珩，我对你不好吗？”她红着眼眶问。

“很好。”

听黎二小姐的话，殿内的人都已经开始猜测，叶珑玄是不是真的背叛了凉国。

“可我讨厌你，你是天煞孤星。”黎二小姐尝试摆脱没能成功，长剑脱手。她无神双眼扫过厅中的客人，呜咽着，向着叶珑玄声嘶力竭道：“你在祁国，祁国就连年天灾，节节颓败，陆皇后、永安王盛年而亡。来了大凉，大凉则也风雨不顺，太子殿下疼你，太子之位岌岌可危，皇后娘娘宠你，皇后娘娘病重不起，黎家待你最亲近，于是最快家破人亡！如今公主也要上沙场，一去生死不知……”

恨意仿佛烧干人的神志，黎二小姐恨恨盯着叶珑玄，像如此痛骂叶珑玄，自己才能痛快。

叶珑玄低着眉目，掌心割痕隐隐作痛，血啪嗒啪嗒落在黎二小姐亲手给她做的靴子上，将它染得很脏。

“放肆。”见黎二小姐越说越耸人听闻，未央公主惊怒，让侍卫将她擒住。

黎二小姐挣扎着，可刚才那一番话让她花光力气，这次，她轻松被制服。

“公主，把她交给我吧。”叶珑玄这时上前。

未央公主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叶珑玄目送公主离去。

侯府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下二小姐一人。

她记得黎大公子还指点过自己的武艺，他文武双绝，素爱穿一身茶红色的袍子，与妹妹二人俱是凉都数一数二的美人。他求娶了公主三次，或许因为他并非公主母妃所期待的驸马人选，都被公主拒绝了。

不知道公主后悔与否。

未央公主拂袖而去，宴会自然也散场，众人逃一般飞快离开，弥城郡主离去时哭得像个泪人儿。

不多时，殿内只剩下正包裹着伤口的叶珑玄和被押在地上的黎二小姐。

“放了吧。”叶珑玄下令道。

侍卫听到命令都有些犹豫，叶珑玄掀起眼皮瞧他们一眼，他们的手立刻都放下。

凛冽眸光，让侍卫们想起宫里人们都说，相比大凉各位金雕一般的皇子们，来自江南的质子殿下，不过像是一只身形略小的游隼。皇帝待他好，也是要引起诸多皇子，尤其是太子的危机，以催逼他们上进。

虽是贬义，但他们方才竟然真从那眼神里感受到了捕猎者的气息，不自觉执行着。

叶珑玄无声叹息，放了的意思不是带下去送回侯府吗？未央公主的侍卫是不是该换了。

黎二小姐乍然被放开，也怔愣了一会儿，紧接着又朝叶珑玄冲上来。

片刻后，侍卫重新押着黎二小姐，叶珑玄理了理她的重锦大袖，为她披上御风的斗篷。

“谢谢你。”叶珑玄说。

“谢我什么？”

叶珑玄没回答。黎二小姐有太多机会让她死了，不止是毒药，哪怕刚才在殿上，她少说出最后一段话，众人对叶珑玄是祁国细作的怀疑都会更多一分。

现在，一半的人估计觉得黎二小姐连这种理由都能找出来，实在已经神智堪忧，另一半人，只会偷偷觉得质子真是天煞孤星。

“我曾经感激你出现在我眼中，可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要是祁国人？我恨你，我宁愿从未遇到过你…”她语无伦次说着，眼泪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叶珑玄凝视着那张脸，轻轻将她的发丝拢回耳后，擦净她脸上灰尘。

“二小姐，对不起。”她把扳过她的头面向自己，望向她的眼睛：“但你说的对，我就是这样的，天煞孤星。”

黎二小姐被带出去，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叶珑玄想，这时候本应该说一些，来生天下太平，好好爱你的话。

但她依稀记得哥哥曾跟她讲，她三岁时站在桌上，说自己来生想做一块栗子糕。

她的哑侍从垂眼候在她身边，叶珑玄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果然，他朝叶珑玄做了一个动作：为什么？

为什么他已经提醒过酒里有毒，殿下还是要在黎二小姐面前喝。

“不为什么，如果连黎二小姐都想要我死……”叶珑玄抬眼望了一眼她的侍从苏歌，没有继续说下去。这世上要她死的人太多了，她有时会想，何不放手遂了他们的心愿。

“是谁挑拨的二小姐？”接着她问道，没有证据，二小姐怎么会这样想，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怎么会……要她的命。

苏歌连忙伸手比划着，是有人伪造了叶珑玄和祁国大将军的书信。

好可笑，她自己从小到大都没和祁国的大将军通过书信，就已经有人代她先写了。

据苏歌禀报，是一个与侯府要好的官员送到黎二小姐手上的，叶珑玄一听官衔就知道了，是奚尚书令的人。

奚家是坚定支持太子的一派，奚贵妃是未央公主的母亲，又支持没有母家帮助的太子，凉国的好事全让他们占尽了。

在叶珑玄出现前，没有任何一个皇子公主有与阿岚、未央二位争辉的能力。

哪怕叶珑玄刚来凉国时也没有被在意，直到皇后娘娘将质子的身世公之于众、与奚大人争斗多年的大司徒选择支持叶珑玄，她才真正碍到这群人的眼，这些年来陷害乃至刺杀层出不穷。

“那信现在在哪儿？”那可是能让叶珑玄成为众矢之的的东西。黎二小姐刚才如果将它拿出来，说不定公主府侍卫捉拿的，就是自己了。

苏歌用动作回答着：

“那封信，二小姐烧了。”

是吗？

烧了啊。

不愧是她的黎二小姐。

她沉默半晌，而后道：“传下去，就说质子深受打击，从今与黎二小姐恩断义绝，此生不复相见。”

打算通过黎二小姐来对付自己的人，想必也希望落空，不会再去打搅她了。

还得去打探奚家接下来的动向。虽然早有关注，但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已经把手伸到军中去了。那封书信如果不是提早设计，不会出现得这么快，多半是他们害死了黎子陵。

望着眼底悲戚涌动的叶珑玄，苏歌双掌翻动，说的是在北凉堪称大逆不道的内容：

“若殿下真是北凉的太子就好了。”

叶珑玄像是早也思索过这个问题，回应道：“还不够。”

苏歌大胆起来，“如果您是北凉的皇帝就好了。”

叶珑玄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她的手轻轻叩起，一字一句比划道：

“是天下的帝王才好。”

我说偏不必争斗在一处，四方就因我戢武弭兵。

叶珑玄放下手，迈进门外大雪中。没等走出院门，就见面前曳地的红裙，是未央公主放心不下，出来后一直站在那里等她。

叶珑玄凝视着一脸担忧的未央公主，

未央公主垂下眼眸，她担心着叶珑玄，在她眼中质子心思太过细腻，温柔，却像是即将燃尽的火。

“不是阿珩，战场上生死，总归不该落到无关之人头上。至于你，是我未央的兄弟，和我留着一样的血，怎可能是天煞孤星？”

未央公主刻意说得轻松。

等在雪中半晌，竟只是为了哄她这么一句。

“姐姐。”叶珑玄忽然叫她。

未央愣住，转瞬回给她一个惊喜的笑容。

叫出这一声，叶珑玄自己也是惊讶。她接着听见自己用格外不舍的声音，对未央公主说:“我等你回来。”

叶珑玄没有姐姐，如果有，她希望是未央。只要说她就信，合她心意她便爱，她是人间珍宝，世上明珠。

未央公主伸出小指让她来勾，她说:

“一言为定。”

叶珑玄与她就此分别，未央公主一定不知道黎大公子是被她的家人所害。按奚家的布置，在黎大公子死后，估计在想办法接手侯府兵权。奚贵妃估计都料不到，主动去争夺的人中会有个未央，但未央如果能得到，他们绝对乐见其成。

叶珑玄不一样，她只关心未央会不会受伤。

如今凉都只剩皇后娘娘和太子，太子无需她担忧，皇后娘娘……她的病，何时会好呢？

等待病愈总是十分漫长，但她曾经答应过兰皇后，带她去领略江南春色，看满城繁花。

叶珑玄越过纸伞边缘望向阴沉的云，未央说得对，交战不日便会结束，等天晴的时候，总有机会。

门外快马疾驰，两名传报的小太监几乎同时跪倒在叶珑玄面前，两人脸上俱是焦急的神色。

他们互看一眼，一个瞧一个看对方都挺着急，竟不知道谁先开口。叶珑玄随手指了一个，那小太监先张了嘴：

“城西的庙塌了。”

另一位听见，似乎松了口气。显然，他手里那件事更紧要得多。

于是他的消息紧跟在后：

“皇后娘娘，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