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和太子究竟曾经过着怎样的生活，到底是猫还是狗这件事上略一走神，阿岚太子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这……按照阿岚太子的举止，多半是只食草的小兔子。

那自己什么？狐狸吗。

这和狗区别也不大啊。

叶珑玄左思右想仍是不安心，再次请求见司巫婆婆。

她看着自己递上去就立刻被准允的皇后令牌，能如此频繁地见到司巫大人，对大部分凉国人来说想必都是眼红的，包括曾经的自己。

可是这次大司巫没有给她答案，是又如何，马厩中的马就不能做驱使人的梦了吗？

叶珑玄也并非一无所获，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大司巫：十五出逃，早做准备。

司巫婆婆点头，又道：“我不会离开伏羲殿。”

“可是……他们不会不带走司巫的。”

“我的天命在此处，去寻你的吧。”大司巫并未慌乱。

叶珑玄离开后立刻赶往太子府，从现在起她必须时刻知道太子要做什么。

阿岚太子行踪如常，当夜，果真祁军兵临城下。阿岚太子深夜出宫，叶珑玄跟上他，发现他独自往城郊去。

她脑中浮现出许多阿岚太子目前可以约见的人，阿岚太子沿着大路走，面前渐渐出现一间恢宏的神庙。

叶珑玄一怔，这就是兰皇后当初出资建立的那座庙了，只是皇后娘娘忌日时神子像倒塌了。

起初有人流传说是神不满意这位侍从。

这说法在城中愈演愈烈。一件事无论真假，当你听到第三个人说的时候，自己也会忍不住相信。第一个开口的人是谁呢？如果不是奚贵妃，那贵妃本人估计要难受得睡不着觉，她就是喜欢一切都尽在掌握。

叶珑玄不在意，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大司徒为与此抗衡，搞出了变戏法的故事。想到那日墨锦桑还在身边，叶珑玄心中一痛。

她跟着阿岚太子，看他撩起袍角拾级而上。沿着台阶从一道道门望进去，大殿正门帘幕半垂，仅仅能看到台座之上雕塑那双玉白的脚，竟是已经修得差不多了。

庙还在修缮中，深夜灯火尤自通明，后院还有伙计从侧门进出，但都十分懈怠。

阿岚太子进大殿，叶珑玄隐没在夜色里，也不显眼，就这样悄悄摸进殿，藏在一侧听经的帷幔后。

“神明保佑，这次，一定要阻止这件事。”阿岚太子站在造像前，语气沉重地说道。

他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坛前供奉的石像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美少年。

少年脸上斜挂着狐面，背后有九条绵绒的尾，整个人仿佛完美地嵌入身后的壁画里。正无声承托起绘卷上云气一般的光芒，日月云霞、湖海山川，还有许多人从未登临过的城池。随祂注目，山水仿佛缓缓顺着祂的眼睛流淌到你心里。

北凉的神，并无形态，如果一定要说是什么，大概就是天地山河，是赐予人类生机的自然万物。神没有形象，但神的侍从可以有，还可以有全然不同的样貌，至于造像，完全是大家自行发挥，相当于做好了给神挑。

周围有人为阿岚太子献上雕工的刀具，今日被他命令退下了。叶珑玄看着雕像上那双极为相似自己的眼睛，细腻而生动，她猛然意识到，那是阿岚太子的手笔。

刚来凉国时还以为太子哥哥不喜欢自己，没想到一晃过去，他们相依为命。

“出来吧，”阿岚太子朝向她躲藏的方向沉声说。

叶珑玄心惊，也只能认命上前。

她抬脚，却发现自己的脚上仿佛穿着铁鞋，重逾千金，根本迈不动步子。

而从旁边的帷幔里，缓缓走出一个大臣。他并没有留意到自己，迎着阿岚太子走了过去。

她记得那也是文博士的学生，今年他方举荐上来的新御史，不知何时被阿岚太子收入麾下。

叶珑玄听阿岚太子问他，“都准备好了么？”

“殿下，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吗？”那人说着担忧的话，语气却更像是确认。

“你又在确认什么？”阿岚太子也读出他的不信任。

“我怕太子后悔。”他说。

“一定要。”阿岚太子转头去望向那神像，“不然才会真正的后悔。”

他要做什么？

叶珑玄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虽然完完整整知晓这件事，但是他并没有告诉她。

接着她听见那年轻御史说：“我替两国百姓感谢太子殿下。”

太子冷冷地望过去，那人立刻低了头。

叶珑玄只觉得他们谨慎非常，即使面对面说话，仍像在打哑谜。

那之后，阿岚太子再没有异样的举动，反而常来看她，但对凉帝的计划只字未提。

距离凉帝所说的日子只剩不到三天。

叶珑玄读兵书的时候，总以为战事来的非常慢。

两处怎样小起冲突，再和谈不成，再发兵试探，再换上最强的将领，反反复复要折腾个个把月，最终分出胜负，清算各自损失或得到的一点城池或资源。

事实上，兵贵神速。从决定开战那一刻起，如不是能力不允，两方恨不得兵马直刺敌人都城之内。

那些准备算计、布置，有时正发生在一夜之间。

明日十五，叶珑玄再次来到阿岚太子门外时，看到他正伏案而书。

他写下两笔，又将那纸团成一团丢进炭火里。扔掉、又写，不知道是给谁去的书信让他这样紧张。

直到外面有人唤他出去。

叶珑玄藏在廊下的常绿树后，心念转了又转，阿岚现在出去定是要事，但他写的东西想必也十分紧要。

跟上他离去估计就再也看不到这封信的内容，可如果留在太子书房，很可能错过更重要的事。

眼见太子已经走到院门，叶珑玄不敢犹豫，她的手探进怀里，摸出一粒骰子。

她拇指抵，往天上轻轻一弹。

让天意做选择吧。

她已经想过了，之所以她之前吉人天相，是因为在阿岚太子的心中，她是众人挚爱，天降福星。

那么在梦里，骰子也不会骗她。

她将空中的骰子抓在手里，摊开掌心，上面是一个六。

大，去读信。

叶珑玄等着侍从撤下，摸索进书房，拿起太子最后误丢在地毯上的书信。

……吾弟，阿珩？

叶珑玄读出上面的名字，竟是给自己的。

她突然没来由一阵心慌，手抖着将那团废纸展开。

前面莫名其妙的嘘寒问暖叶珑玄匆匆略过，往下：

“阿珩，我知你一直为此伤心，但祁国没有不要你。我查到那只手遮天的宦官谢瑰之支持着祁帝宠妃，他自不希望你出现。

至于拂印世子，立场不明。

而大将军，在有机会上战场的那数回里，我几乎没有见过他。他似乎……精神不济。在计算过的战事中，他上场仅有十之一二，但他仍旧忠诚。

谢瑰之骗他们太子已死，是你冒名顶替。但我曾寻机问过大将军，他十分确定，如若见你，必知你真假。你是真的祁国太子，这无需检验。所以，我才会将你送回祁国。”

什么叫送回祁国？

叶珑玄读到这里，怔住。

“你会拿着城内的地图，手握最伶俐的亲信，不费一兵一卒，漂亮地拿下你的第一场征战。我的阿珩如此出色，祁国人，也会如我们一般爱你的。

我一死，未央她还要劳你照顾。

我真的会，很思念你们……可我也很想原谅我自己……我根本就不愿做这大凉的皇帝，我一生最恨这皇位……来生有缘，再做姐妹兄弟。”

后面的句子涂涂抹抹，只有些许字能看清。

“如你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找见我的尸骨，请把我葬在桑林中。

我想骨血化为桑树的滋养，蚕丝制成最美的衣裳。来生，锦桑会穿着她惦念的云霞般的纱衣……再见至我面前……”

叶珑玄放下这封遗书，她怀疑写这些字句的不是笔，而是太子枯竭的神志。

什么是送她回祁国？

什么是不想做大凉的皇帝？

什么是寻见尸骨？

叶珑玄飞奔出去，摔倒在宫门外。

再抬首时，面前景物已经变了，她知道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