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柳英还咂摸着手机里令祯那幅违和的装扮，想着哪天再遇上了，他再和她呛声，她也不多废话，直接亮出照片。

进小区坐电梯上9楼后，柳英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对门的画室。

她父亲当初在买房子时，把画室隔壁的房子买了下来，用做住宅。

花在路上的时间，能少则少。

画室内，厚重的紫色遮光帘挡去了屋外的橘色斜阳，满目白惨惨的灯光下，分不出白天黑夜。

一张供人体模特摆造型的高椅正孤零零地空着，一排画架围在阿格里巴、伏尔泰、荷马石膏像前，另一张铺了蓝色绒布的桌子上，用于静物写生的橘子滚落到了桌角边，岌岌可危。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闲聊、玩手机、吃零食。他们已经画了一个白天，歇一会儿，再吃个晚饭，还有一整个晚上的训练等着他们。

“柳英姐！”最先看到柳英的潘尔沁从一个画架后招手。

“柳英姐来了！”“姐姐好～”其他学生相继应和。

柳英笑着和大家打招呼，把自己带来的醪糟和双酿团分给大家。

柳英走到潘尔沁身后，手搭在她肩上，弯下腰，看着她画的伏尔泰。

盯了半天，开口：“怎么感觉……倒像一个老婆婆了？”

潘尔沁机智地拉出同壕战友挡枪，“你看，王颉干脆画成了一个猿猴呢。”

柳英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难以描述的画风。石膏的面部结构被解构重组，不是哪一处离谱，而是没有一处不离谱。但神奇的是，所有的离谱又都在统一的审美体系下被组合在一起，消融了突兀感，让人以为——这石膏像原本就长这样。

柳英灵光乍现——

要是把令祯也做成石膏像，供这群学生画素描的话，那从此，她就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

一想到令祯看到这些素材被气得脸歪嘴斜的样子，她就乐开了花。

“没想到今天就能看到你，还以为你要明天放假才来呢。”潘尔沁拉着柳英的手指，一脸笑嘻嘻。她来画室四年了，虽然这四年里，柳英大多数时间都在上海，但两人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柳英的生活对潘尔沁这样每月还得和父母要生活费的16岁女孩来说，充满了吸引力。她看到的柳英，生活独立，经济独立，工作自由，爽爆了！

柳莹无奈地笑笑，说：“法定假我是最忙的，接下来三天都要扑在店里，所以今晚先回家吃顿饭。哎，你哥呢？”

柳英转头，在屋子里四处搜寻着潘尔骏的身影。

“在阳台呢。我们刚在画画，他一个人觉得有点闷，又怕打扰我们，就去阳台呆着了。”

这个天气去阳台？

拨开厚窗帘，再推开落地纱窗，柳英一踏进阳台，就看到了背对太阳，坐在小竹椅上，安静地低头玩魔方的潘尔骏。

一个极其清爽干净的少年。

他被笼罩在幽微的光线里，浮动的光尘在他周身晕染徘徊。

淡紫色的短袖上衣和中裤下，露出纤瘦苍白的四肢。

有些汗湿的刘海耷拉在额前，少许发梢遮住了低垂的双眼，眼睫如风中的幼苗轻轻颤动。一滴细汗从鬓角缓缓淌下，顺着弧度流畅的下颌，汇在瘦窄的下巴尖，摇摇欲坠。

看不出痴傻，倒显出一种入定的清明与平和的谦卑感来。

柳英扫了演阳台四周，皱了皱眉。

即使挂上了竹帘，全玻璃包装的阳台也热得让人身上变得黏糊糊的，心也浮躁起来。

反观潘尔骏，倒是没有大汗淋漓的狼狈之态，只有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柳英抽出一张纸巾，放到他手心，示意他擦汗，并说道：“尔骏，这儿太热了，我们进去好不好？”

潘尔骏带有少年感的清澈嗓音立刻回答：“不行，会吵到他们。”他从小到大听过无数句“你烦不烦啊”，所以一待在人多的地方，他就担心自己成为烦人精。

“里面在休息呢，不会打扰的，或者我陪你去小厨房？”柳英拍拍他的胳膊，询问道。

潘尔骏表情迷惑，顿了顿，方才听话地站起身，跟着柳英和妹妹穿过凉快的客厅，走去了小厨房。直到在厨房坐下，手里还紧紧捏着他的彩色魔方。

潘尔沁这位比他大5岁的哥哥，在4岁时连续多日高烧，把脑子给烧坏了，勉强读完初中后，就待在母亲开的小超市里做帮工。

说是帮工，其实能帮到的也很有限，他结账效率低，货架整理慢，也记不清超市里有哪些货，顾客问起来经常一问三不知。

每到寒暑假，潘母都会让潘尔骏每天跟着妹妹去画室呆着。

对此，柳英的父亲曾经犹豫了很久，最后叹叹气，也就答应了让自己的画室被当做临时托“儿”所。

这男孩儿不吵不闹不折腾，除了脑子不好使外，没什么别的麻烦。但为了安全起见，只要男孩儿在的时候，柳英父亲都会锁上通往9楼天台的门，避免让男孩儿一个人上天台。

“尔骏！你看我带来了什么？”

即使潘尔骏已经是一个21岁的成年男生，但柳英这么久以来，还是习惯用对小孩子说话的语气和他交流。

柳英从袋子里拿出最后一盒醪糟，小心翼翼地放到厨房桌子上，帮他把盖子打开，再递给他一把瓷勺，一双温柔的眸子满含笑意地望着他，等着他尝一口。

嫩黄的果肉和饱满的青葡萄干铺在软乎乎的白糯米里，潘尔骏用勺子一拌，就像打翻了色彩清新的颜料盘。

潘尔骏虽然智商发育不足，但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还是能表达清楚的。

柳记酒酿铺各种口味的醪糟里，他最喜欢吃芒果葡萄干醪糟。柳英每次见他，都会免费送他一碗。

连潘尔沁都说，柳英对她哥的细心，比他们家人都多。

柳英要是听到这话，都是笑笑挥挥手，不愿多说。

她不会高估自己的善良。

残忍的真相是，正是因为她没有成年累月、日日夜夜地照顾潘尔骏，才能每一次见到他，都能拿出百分之一百的耐心，听他说话，陪他玩耍。

久病床前无圣人，潘尔骏的家人过去十几年，和未来几十年所承担的压力，都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好喝！下次，下次去姐姐店里！”潘尔骏连舀了好几勺，吃得脸鼓鼓的，漂亮的桃花眼中迸出光芒。

见到潘尔骏左手里仍然捏着的魔方，柳英好奇地问道：“哇你在玩什么？”

潘尔骏马上放下勺子，两手抓着魔方凑到柳英鼻子底下，一顿乱转，急切地展示着这个玩具，嘴里还磕磕绊绊地说：“魔方。说是能拼出地图，可我拼了好久也没拼出来，姐姐能帮我吗？”

这……可能有点难。

柳英接过魔方，翻来覆去仔细检查了遍，发现这个四阶魔方的每一面，都印着一个国家的地图，中国、意大利、英国、法国、新西兰、加拿大。

柳英不忍扫男孩儿的兴，但凭她自己也确实无能为力。

她掂了掂魔方，又瞄了潘尔骏一眼，挣扎了几下，还是败在男孩儿期待无比的眼神中。

把六面全拼出来她做不到，但拼单面她还是可以试试的。

厨房的柔白射灯下，只有魔方转动的“咔哒咔哒”声，三个脑袋靠在一起，研究着魔方的破解之术。

终于，“有了有了！”潘尔骏最先激动地叫唤起来。

柳莹挺不好意思的，印有意大利地图的这一面还差一格，但这一格，她怎么也凑不全了。

不过潘尔骏毫不在意，像捧圣物般从柳英手中捧过魔方，着迷地上下左右翻看着，眼眸忽闪忽闪，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撼和如获至宝的惊喜。

“姐姐太厉害了！”潘尔骏脱口而出。

在一旁全程观摩的潘尔沁也会心一笑。

她这哥哥，难过很简单，快乐也很简单。难过起来不吭声，快乐起来倒是会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

“那姐姐你去过意大利吗？”潘尔骏猝不及防地问道。

柳英摇摇头，“没有呢。不过我吃过意大利披萨，下次带你出去吃好不好。”

潘尔骏知道披萨，但他从来没有去店里吃过，他很少去外面餐厅的。有了柳英的承诺，他一下壮了胆，“没问题，那姐姐你千万不要忘了！妹妹你也去吗？”

潘尔沁：“去啊，我当然得去。”我不去，难道真麻烦柳英姐一个人照顾你？

柳英内心百感交集，别说这魔方上的英国法国意大利，潘尔骏连月塘都没有走出过，中国的河山他都没有看过多少。他的天地只有家、小超市，最多再算上柳英家这间不算大的画室。

“你们再休息会儿，我先回隔壁啦。”柳英头往隔壁方向扬了扬。

潘尔沁粲然一笑，“拜拜柳英姐！”说完又大力拍了拍她哥的肩膀。

全神贯注在魔方上的潘尔骏回过神，意识到柳英要回家了，虽然她的家和自己只有一墙之隔，但下次再见，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他浓密的眉毛皱出好看的弧度，嘟囔道：“姐姐再见……”

老天爷也听到了潘尔骏的心声。

柳英刚一进家，溜到厨房偷吃糯米藕，咬了一半，就被走进来的外婆拉住说：“这盘南瓜饼我刚做的，你给潘家那小鬼头送几个，上一次他可爱吃了，夸了我好久呢。”

如果要说潘尔骏有什么特长，那夸人一定算是一项。

在他童叟无欺的真诚赞扬下，仿佛沙石也可成珠玉，土蛇也可变祥龙。

柳英毫不客气地徒手拿了一个热乎乎的芝麻馅南瓜饼，先吃了一大口，边嚼边对外婆说：“你直接把人请家里来不就好了，每样菜都让他尝一尝，每样菜都听他夸个遍！”

外婆摇摇手，“他妹妹不是还在那儿嘛，没有只请哥哥的道理。但要是把兄妹俩都请了，又怕其他学生多想。”

柳英听听，觉得是这么回事儿，便拍拍手，端了盛南瓜饼的盘子，又从客厅茶几的果盘里捞了一把核桃枣糕，往画室走去。

学生们聚在客厅，热热闹闹地吃麻辣拌外卖。只有潘尔骏一个人还待在厨房里，对着魔方纠结无比。

柳英给他拼出了他心心念念的一面地图，他舍不得破坏，生怕再也拼不回来了。但如果不把那面地图打乱，他就没有办法拼出其余的地图。

柳英走进厨房时，看到的就是潘尔骏这副抓耳挠腮，急得都快哭了的样子。

问明缘由后，柳英心里泛酸。先让他吃了块南瓜饼，告诉他这是外婆做的，自己则从他手里拿过已经沾上汗水、手感温热的魔方，也没通知人家一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两手飞舞，瞬间打乱了魔方。

嘴里含着南瓜饼的潘尔骏看得伤心坏了，柳英轻声安慰他：

“尔骏，这叫不破不立。”

说完，柳英细白的手指继续转动魔方。

转换思路，潘尔骏想看到每一面的地图，但这每一面的地图用不着同时完整出现。既然如此，她就每一次给他拼出单面的地图，打乱后，再拼出另一面，再打乱，再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