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今年的春来得格外晚，正月下得大雪，到二月才彻底消融，宫内的老树终于冒出了嫩绿枝芽。

春日高照，麒麟殿的一处偏僻堂屋，却封紧门窗，不叫外头风光透进来半点儿。

屋内昏暗沉寂地可怕，却反倒衬得外面嘈杂声格外清晰。

“外头什么事儿？”

发问的少女脸色惨白，靠在雕花床上衣襟半掩，隐约露出肩上带血的纱布。

屋子里还有个年纪较大的宫女，轻柔回话：“公主，碧桃取了药膳回来，正在跟守门的公公说话。”

正常说话能闹这么大动静？喧哗激烈地都跟要打起来似的。

公主赵演受伤病弱，却不昏聩。她略微沉思，便明白发生了什么，眼中寒芒微露：“朱绣，扶我出去。”

朱绣却沉稳劝阻：“公主，您重伤未愈，莫要为这些琐事费神。”

赵演冷声道：“今日他们连我的一等宫女都敢拉扯，怕是明日就敢对我动手了。”

朱绣无言以对，她也不想让公主一味隐忍，只是眼下处境实在尴尬，就怕公主听到了外头谣言，气出个好歹。

可见赵演已经挣扎起身，朱绣生怕她扯到伤口，连忙扶她：“公主，您肩上的伤有半指深呢，小心些…”

赵演拢好衣襟，穿戴整齐掩盖了肩上绷带，迈步时背脊挺得笔直，丝毫不显病弱之气。

悄无声息地走近房门，外头太监尖锐的调笑声越发清晰。

“我们可是奉陛下的诏令盘查出入的宫人，还没查完，小娘子就想走？”

碧桃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声音发颤：“你们将食盒翻来覆去，参汤都凉了！耽误了熙宁公主养伤，你们担待得起吗？！”

“哟，还捧着你们主子呢？陛下都把她晾在这偏僻处这么久了，还当是以前独尊无二的时候呀？”

“她倒好，凭着挡剑的由头连日昏睡，万事不管，连累我们这些看管的在这受苦，我们要点好处怎么了？我看你这袖子上的珍珠扣不错…”

“你们太过分了！”碧桃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我们公主是为了陛下受了重伤，才就近在此处修养…”

“为陛下受了重伤又如何？你看有人理她吗？”

“这有些东西不是她的就活该留不住，我要是她，早卷铺盖走人了！”

更多不堪入耳的话接踵而来，房门猛然被推开，拉扯碧桃的太监们回头看见熙宁公主，都吓愣了动作。

赵演多日不见天光，这会儿被太阳光刺得眯了了眼，不怒自威：“怎么，地处偏僻，连规矩都忘了？”

小太监们这才反应过来要行礼，齐刷刷地跪了下去，领头的老太监油嘴滑舌：“公主殿下怎地出来了？小心别让风吹着您贵躯，快回去吧。”

赵演见老太监对她丝毫没有尊敬之意，却也不急着发作，松开朱绣的手，走下几步台阶，招呼道：“碧桃，你过来。”

碧桃端着食盒，里头参汤早没了热气，反倒是小姑娘眼睛里雾腾腾的：“公主，我们回房吧。”

赵演扫了一眼碧桃被扯坏的袖子，不紧不慢道：“去，把参汤给公公喝了。”

老太监感受到赵演略带威压的目光，慌忙赔笑：“殿下，这参汤是按太医的方子给您熬得药膳，奴婢不敢。”

“哦？不敢？”赵演似笑非笑：“妄议陛下，蔑视公主，我看你们是敢得很！如今连我赏得东西都看不上了，不如明日我就回了陛下，封你们当诸侯王？”

这般大不敬的话，老太监吓得不敢回，连连磕头：“奴婢不敢，奴婢知错！”

他算是怕了这口无遮拦的熙宁公主了，一心想把这主子哄回去。

不曾想旁边小太监狂妄无知，一边扶老太监，一边嘀咕：“干爹您别这样…她还能不能见到陛下都不一定呢，人家落难真凤重回龙庭，眼下哪有插毛野鸡摆谱的份…”

这话说得细不可闻，却一字不落地进了赵演耳中。

以前这些太监们见到她，只会争先恐后地谄媚讨好，她一朝落魄，他们就捧高踩低，争着榨取她的利益，甚至还把她比作野鸡。

赵演虽觉屈辱，却不惊诧，她越生气脸上笑容就越深：“陛下亲封的公主，无论是我这个旧主子，还是新主子，都是你们的主子，哪一天我不当主子了，我也不介意拉几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给我当垫背。”

老太监和小太监都没想到赵演耳力这么好，更没想到昔日里端庄优雅的熙宁公主能说出这般疯话。

惊惧之下，老太监给了小太监一个巴掌，又急忙夺过碧桃食盒里的参汤：“奴婢多谢熙宁公主赏赐。”

他一饮而尽，放下碗擦过嘴，刚重新跪好，便觉得晕乎劲儿直冲脑门。

这参汤里珍贵补药没多少，全是给赵演镇痛安神的药物，旁人不耐受，入口比蒙汗药还猛。

老太监摇摇晃晃地倒地，没了领头的，其余小太监虽不服气，却再不敢忤逆赵演了。

赵演从袖中掏出一枚玉刻的平安符：“朱绣，你拿上这东西去太医院一趟，就说参汤被旁人喝了，还要再熬一碗，别不舍得放参片了，咱们用玉符跟他们换。”

朱绣神情复杂，小心翼翼地接过玉符。碧桃一边去扶赵演回房一边提醒：“公主，那是太后生前赐给您的…”

宫人们再贪婪，也不敢要这东西，且朱绣是太后留给赵演的女官，她拿着这贵重的玉符，更没人敢接了。

良久，朱绣才回来，身后跟来了太医亲自端着参汤，还有后宫之主陶贵妃派来的老嬷嬷。

院里老太监还在地上昏睡，老嬷嬷愤愤道：“不中用的东西！熙宁公主可是为陛下舍身挡伤，你们就是这样照料她的？”

小太监们惊疑不定，前阵子还对她不管不顾，怎地后宫又有人为她做主了？！

他们当即跪在地上纷纷掌起了自己的嘴，而老太监也被摘去高帽拖了下去，怕是见不到天亮了。

老嬷嬷进了房门，又阴阳怪气：“熙宁公主可别再拿太后的东西玩闹了，近日宫内宫外事务繁忙，陛下和贵妃都抽不开身，难免疏忽了您。不过感念你为陛下舍身挡剑，您耐着性子等安排妥当，就接您回韶华宫。”

赵演闻言，竟松了口气：“熙宁知道了，一切听父皇和贵妃娘娘的安排。”

老嬷嬷听到“父皇”二字挑了挑眉，：“还有件喜事，教坊司给陛下找回来了个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已经在宗庙认了亲，叫赵粟欢，以后你们在韶华宫相互作伴，也不怕寂寞了。”

她说完，便挑衅般的观望着赵演脸色，因为那赵粟欢长得像已故李妃之事，后宫都传遍了，两个公主，孰真孰假，再加上晋帝含糊的态度，众人心中自有评判。

不知往日高高在上的熙宁公主，得知此事会是什么反应？

是不敢置信地质问，还是低声下气地感谢晋帝留下她？

赵演却好似早有预料，闻言竟波澜不惊：“代我向她问好。”

嬷嬷没试探出想要的反应，只觉赵演古怪，失望地告退了，朱绣去送她。碧桃这才知晓发生了什么，又气又担忧：“不管那新来的公主是怎么回事，后宫空着地方那么多，陶贵妃非要把她和我们安排在一起，没安好心！”

“无妨，是喜事。”赵演竟露出笑容，将新端来的参汤一饮而尽，在碧桃不可思议的眼神中睡下了。

赵演是真心觉得庆幸，因为她知道，最坏的情况下，她会被赶出皇宫，横死街头。

赵演有个秘密，她偶尔能预知灾祸。

她从小就不怎么做梦，一旦做梦，必定是噩梦。

梦中景象虽然模糊，却必然会在不久之后发生。

赵演已经验证了许多次，有时她绞尽脑汁能改变现实，有时她的行动反而造成了悲剧发生。

宫中险象环生，她名义上的生母李妃，在跟随晋帝南巡时生下她，难产早逝。

她养在太后膝下，凭借预知梦，勉强能趋利避害，讨好晋帝换来优越地位。

随着她长大，她已经很久未做梦，谁知在前阵子的宫宴上，她偷空闭目养神一会儿，竟睡过去了。

梦里，教坊司献上了祈福的傩戏，带着面纱的舞女们身姿曼妙，跳跃在雕刻符文的牛皮鼓间，翩迁裙摆带出独特韵律，她和一众宾客都看得如痴如醉。

突然有个琴师拔剑刺杀晋帝，所有人都惊慌无措，千钧一发之间，那扮作花神的舞女竟冲过去为晋帝挡下攻击，含泪倒在晋帝怀里。

面纱飘落，她娇俏明丽，嘴角含血，如鲜花般盛放，又顷刻凋零，深深震撼了在场众人。

顺理成章地，她在太医全力抢救下救回了一条命，而她身上胎记揭露身份，她才是李妃生在江南的真公主！

晋帝大为感动，当场与她相认，然后转头就把赵演这个身份不明的假公主，贬为庶人，逐出皇宫。

赵演锦衣玉食十几年，一朝流落街头，能有什么好下场？

饥寒而死，竟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赵演逃出梦魇，还是被高座上的晋帝唤醒。晋帝见她撑着下巴瞌睡，觉得十分好笑，当着众宾客的面打趣她，端得慈父模样。

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慈父会冷漠到连多一个眼神都不肯分给她，毫不在意她的生死。

赵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再一看大殿，角落里正有和梦中打扮一样的舞姬侯着，众星捧月的那个极为出挑。

若不是经年来恪守礼仪，她险些失态。梦境太过荒诞可怖，却又不敢不信，犹疑间，她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先凑到晋帝跟前。

赵演其实并非娇弱无用，过去只有她一个公主，宫里懒得请女夫子教养她，便让她和皇子们一同学习，她甚至学过武。

因此同样是阻拦刺客，梦里赵粟欢去了半条命，赵演只是肩膀被砍了一下，未伤及根本。

但此举成功改变了结局，眼下她被留在了皇宫，甚至等身体好了还能搬回韶华宫。

大抵是晋帝，顾念她舍身挡剑的情义，又看在她是太后养大的份上，没有贬低她。

她一定要抓住晋帝这一点怜爱，只要她还是公主，她就还有出路，还有价值。

她要好好养伤，重回韶华宫，稳住地位，否则就会被宫人们欺到脸上作威作福！

赵粟欢是吧？她就不信，她受了十五年的公主栽培，会不如一个江南舞女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