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新枝展叶，宫墙间满是葱郁，重伤初愈的赵演乘坐软轿，行至韶华宫前，不由地掀开轿帘，想看一眼韶华宫外的梨花。

李妃生前最喜梨花，韶华宫是她生前住所，晋帝为博她欢心，曾派宫人移植大片梨树。

赵演是被太后带回宫中的，太后年迈过世后，她小小年纪就独居韶华宫，宫外绽放的梨花，是她记忆中最美好的事物了。

可这回她放眼望去，却只见光秃秃的梨树，偶有几朵凋零的残花，更显凄惨荒芜。

赵演纵是再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也被眼前景象惊得，瞪大了杏眼。

她下了软轿，越看越心惊，这些梨树是帝王盛宠的象征，往年宫人照料得不好都会挨罚，何曾受过此等摧残？

敢把梨花席卷一空，只能是韶华宫里新搬进去的主子，才有这等胆量。

赵粟欢她新来乍到就敢这般折腾？

赵演深吸口气，压下心中不适，直觉这位真公主并不好相处，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宫门口，掌事太监王登带着小太监们，远远地看见赵演便跪下迎接了。

赵演不动神色地扫过一遍，发觉都是她离开前用的老人，并未添新面孔。待太监王登行过礼，她低声问：“那位不是早就搬进来了？伺候她的人呢？”

王登道：“回禀殿下，贵妃娘娘将五公主安置在了西南偏殿，另添了四个宫女伺候。”

五公主？赵演神色微动。

晋朝皇子和公主一块儿排名，当今陛下一共六个皇子，嫡长子早逝，二皇子年纪较大早已离宫，三皇子也是嫡出，被封太子，四皇子赵非只比赵演长了两岁，排到赵演正是第五，而她后头还有个六皇子。

只不过晋帝曾在她很小时，就给她赐了封号熙宁，此后宫人们便只唤熙宁公主的尊称。现在倒是为了区分，将那位从民间回来的，唤做五公主。

这样的称呼，越发显得赵演身份尴尬。

赵演垂首思量着，跨过宫门往庭院走，蓦然抬眸，看到了她此生都不会忘记的景象。

韶华宫的庭院里，有一株年纪是赵演好几倍的梨树，它太老了，已经开不出娇嫩的花，甚至有几丛枝丫已经枯朽，宛若年迈老人的臂膀，偏摇摇晃晃挂着一个秋千。

秋千上倚着个少女，穿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袍，见着来人，依旧抓着绳索晃着脚，露出恬静微笑，比所有的梨花都要娇俏。

她的容貌果真像极了李妃，若非早有预料，赵演几乎要以为李妃从画像上走了出来。

太监王登点头哈腰道：“五公主，熙宁公主回来了…”

赵粟欢还在仰头打量赵演，她们的眉目确实有几分相似，但赵演的鼻子不如她秀气，脸也不是标准闺秀的鹅蛋脸，难怪宫人们都说，赵演长得平庸，远不如她。

于是她笑里带了几分得意：“回来了便好，快去把主殿让出去来。鸠占鹊巢了这么多年，我还等着你回来亲自搬，够义气吧？”

赵演怔怔看着她，这些年在宫里见惯了口腹蜜剑，这般毫不遮掩的恶意，赵演还是第一次见，预备的话竟一下子卡住了。

但虚假的姐妹情还是要尝试发展一下的，赵演端庄施礼：“初次见面，我叫赵演。宫殿住迁都是贵妃娘娘安排的，你若是想搬，可以找宫女上报。”

“不想搬是吧？”赵粟欢脚尖踮地，扬着下巴威胁：“那别怪我找父皇，到时候把你赶出去。”

二人之间的氛围一下子剑拔弩张，周围宫人没想到两位公主见面就开掐，当即都装聋作哑。

赵演不敢相信赵粟欢这么漂亮的脸，能说出这么幼稚的话，愣了会儿，忽然耳中捕捉到细微破碎声，于是沉声道：“你先从这东西上下来。”

“你凭什么命令我？”赵粟欢眼里满是敌意：“你不过是个冒牌货，我会拿回被你抢走的一切！”

怎么一上来就宣战？这敌意简直浓得莫名其妙。

而且这样粗鄙无礼的女子，她闻所未闻，更没设想过该如何应对。

赵演只觉脑中嗡嗡，不愿多言只飞快倾身向前，高抬起脚重重地踹了下秋千，赵粟欢猝不及防被卸了力，整个身子都往前倒去，却又被赵演拽住了衣领。

赵演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众人反应过来时，赵粟欢已经被赵演从秋千上扯了下来，直挺挺地立在一旁石桌边。

“把这东西拆了，庭院里有石桌石凳，不需要它。”

赵演话音刚落，秋千吱嘎晃着，竟突然往下坠，歪斜地不成样子。

可这秋千是赵粟欢差遣人新做的，今天木漆才干，她只稍微坐了会儿，怎么会坏。

赵粟欢惊诧未定，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赵演！你竟敢直接对我动手，一回来就给我下马威，好大的脾气！”

她仿佛认定了，秋千是刚才被赵演踢坏的，是故意让她难堪。

到底谁脾气大？！

罢了，她是真公主，她流落民间，万不能与她计较。

赵演再多看她一眼，脑袋就要爆炸，于是转身便走。

赵粟欢还在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

朱绣并未紧跟赵演，在原地慈眉善目地劝赵粟欢：“五公主，您摘外头的梨花就算了。只是庭院里这棵梨树年纪实在太大，陛下还曾在树下写祭文缅怀李妃，看着枝桠粗壮，实际内里都空了，万一折断了，怕砸伤您贵体。”

赵粟欢冷哼一声，身边宫女上前来扶她，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将她劝走了。

太阳西下，赵演在窗边吹了良久的风，发热的脑子才冷静下来。

她从书案上拿起朱绣摆得荷包，随手捏起颗银子，远远砸中了路过的小太监。

小太监猝不及防被砸疼了后脑勺，哎哟一声放下手中水桶，回头一看竟是颗白亮的银裸子，望见窗边的赵演，当即眉开眼笑地凑了过来。

“梨花是谁帮她摘得？秋千是谁帮她做得？”

“回主子，梨花是被五公主自己爬树摘光的，秋千是贵妃娘娘身边的高公公绑得。”

堂堂公主爬上爬下摘梨花？她摘梨花又要做什么？疯了不成？

赵演强行忽略了前半句，敏锐地抓住了那个高公公。

陶贵妃身边的人，惯会踩低捧高，阿谀奉承，能做出什么精细活儿。

也难怪那秋千摇摇欲坠了，陶贵妃就没安好心，等着赵粟欢坐上去出事儿，好给晋帝上眼药呢。

赵演又低声问：“陛下来过几次？”

“陛下政务繁忙，只在五公主刚搬进来时，探望过一次。”

赵演不由地沉思，舍身挡剑的事被她抢了，晋帝对赵粟欢的宠爱比梦里少了大半，竟连个教规矩的宫人也不给她派。

如今宫中虽对真假公主身份心知肚明，可明面上的说法是，晋帝在江南另有红颜知己，所以遗落了明珠在外，现在多了个公主，皆大欢喜。

听小太监汇报了消息，赵演心里平衡了许多，晋帝能容得下她，她便也能容得下赵粟欢。

求见晋帝重新夺回宠爱是当务之急，但在此之前，她得想想怎么应对赵粟欢的敌意，怎么和赵粟欢日常相处。

在韶华宫休息一夜，第二天该去给后宫之主陶贵妃请安了。

先皇后失去长子后郁郁而终，晋帝就将凤印由陶贵妃掌管。

以前，赵演没少落陶贵妃面子，贵妃训话她瞌睡，贵妃发钱她嫌少，贵妃开会她先溜…甚至还抽过陶贵妃的手下鞭子。

现在地位一落千丈的赵演，觉得自己很难不会受到陶贵妃报复和奚落。

她心知有一场硬仗要打，头疼得紧，早早便起床，直到上了软轿，才想起来问：“五公主呢？”

“五公主早就先走了。”

赵演惺忪的睡意被这句话冲散了，一股不详地预感萦绕着她。

她孤身一人踏进贵妃殿中，提心吊胆像是在赴鸿门宴，却见赵粟欢混在嫔妃中，耀眼得不行。

桃红柳绿中，赵粟欢只着一身淡雅的云袖布衣，一头乌发仅用玉钗挽起，极素净极简朴，可她在妆容上用尽了心思，那饱满额头上点缀的梨花，微微挑起的黛眉，还有泛着珠光的丹唇，让她明丽不可方物。

赵演吃了一惊，却为的不是赵粟欢，而是她身边那些嫔妃们，昔日循规蹈矩，无悲无喜，一个个冷漠得像凝固笑脸的泥塑，这会儿对着赵粟欢，竟然都做出了殷切期待的神情。

赵粟欢还在娓娓而谈，走近了才听清她在说江南风情。

这些嫔妃们上半辈子几乎没出过家门，都陷进了赵粟欢描绘的景象中。

赵演也感兴趣，不由地竖起耳朵，未料赵粟欢一见她进来就住嘴了。

陶贵妃见到赵演上前行礼，言语不快：“一宫住着的姐妹，还要分开过来。熙宁，你要多关照刚来的粟欢。”

霎时无数目光聚齐到赵演身上，又在她和赵粟欢之间游离。

赵演素面朝天，为了端庄带了许多首饰，一身锦衣华服，因为大病初愈为求吉利，搭得紫红配色。

两人一素一艳，一雅一俗，对比惨烈，又彰显了关系的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