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黑夜里冷气森森，张煜靠近门口神色自若的打开房门。

来人并不让他惊诧，正是当朝少府大人沈宁，沈国公的大儿子。

张煜抬头看着沈宁这张与十二年前一般无二的面庞，轻笑一下，道一句：“请”。

还没等张煜有什么动作，沈宁率先把身上那件墨色大衣披在张煜身上。

沈宁比他高一头，身形也约莫阔了他一倍，导致现在的张煜看上去就像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只露一个小脑袋在外面，倒有些可爱。

沈宁双脚进门，同时一只手搭在张煜肩膀嘱咐道：“小心着凉。”

张煜嗤笑一声，心道这屋里能凉到哪去？转而侧坐到茶桌前，不动声色的婉拒了沈宁还腾在半空中的手。

沈宁神色有些不自察的尴尬。

他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原因来，想必是张煜心里还在怨他。

怨他当年在众叛亲离时袖手旁观，怨他在莫不闻揪着他头发把他押上囚车时别过头。怨他在被私觅进将军府后从未看过他一眼。

沈宁抬起头再次瞧着张煜，可他却是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仿佛从前的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偏偏也是这样的表现，沈宁才觉得两人越来越远了，远到分道扬镳，远到张煜一辈子也不会叫他一句宁哥哥。

可张煜一开口就把他吓到了。

“我就知道这么晚能来找我的，就只有宁哥哥了。”张煜将一杯荡着涟漪的茶盏推到沈宁面前。

沈宁迟疑的看着他，闻见多年未听过的一句“宁哥哥”，更是勾出了他心里沉埋多年的愧疚酸楚。

“煜儿，你不怨我吗？”沈宁低头问，不敢看张煜的眼睛。

张煜展颜一笑：“宁哥哥，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我明白你当年的苦楚，沈国公当年同莫狗为伍，你身在其间自然左右难全。如今我可是已经冰释前嫌了，你可别还和煜儿有隔阂呀！”

说着，沈宁抬头缓缓对上张煜的眼睛，过了半刻语气温柔道：“煜儿不计前嫌就好。”

“那我们说正事吧。”张煜直接道。

沈宁原本想询问询问他的病情，却不想张煜如此直接，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但还是点点头说起了正事：“我打听过了，前朝公主也就是煜儿你的表姐怡和公主从前被先皇送到蛮夷和亲，听闻她夫君如今势力颇大而且对她很是宠爱，若是你想逃离莫不闻和赵凉的监视，或许可以找她帮忙。“

“你是说借我表姐的手助我逃出京城？“

沈宁点头：“毕竟在莫不闻的势力下，不管如何周转可都溅不起什么水花。“

沉思片刻，张煜也觉得在理，便道：“那你能联系的上我表姐吗？“

“我会尽力。“语毕，张煜望着沈宁笃信的眼神，一时间百感交集。

说冰释前嫌，张煜觉得自己做不到，可现在身边杳无亲信，只有靠沈宁给他打探消息才行。

从前张煜觉得自己的一片真心喂了狗，可现在这话讲给沈宁倒也无有不过。

昔日断桥烟雨一眼结缘，如今夜话房中故人不再。

先前茶盏中杯水已空，张煜也没有再给他添茶的意思，便轻语道：“外面已经黑的不成样子了，明日你还要照顾沈小公子的病，快些回去罢。“

沈宁天生爱猜忌，便反问：“你这就要赶我走？“

张煜猜到沈宁会这么问，嗤笑一声道：“宁哥哥要留下来陪我也可以，但倘若明日我那帮随侍来了，你可得想好怎么自圆其说，否则消息传到莫不闻那，难免会节外生枝。

听见莫不闻三个字，沈宁忽然心底一颤，又抬眸看了看张煜，只能无奈起身。

张煜见他要走，连忙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解下还给沈宁。

谁料他却摆摆手简单道：“留着吧。”转头离去。

当晚，张煜一如既往的睡不着，脑海里全是他、沈宁还有莫不闻的往事。

那时张煜还是一位皇子，成天不学无术的和一帮侍卫太监混在一起。每当他被父皇母后发现的时候，沈宁就会不知死活的替他说好话，可莫不闻却擅长做一个揭发者，总是会将张煜的丑事光明正大的讲出来。

所以这么多年来，在潜意识里，张煜还是喜欢沈宁多一些的，至于莫不闻，他是相当讨厌了。

就这么半梦半醒的，张煜熬到了第二天清晨，窗外的光映到地面形成一汪斑驳，树上的鸟叽叽吱吱不成乐章。

他起床收拾一番，让赵荣照例来行诊后出了门。

他吩咐只带着小唐一个人就好，其他人毋需跟从。

昨晚，他曾受过沈宁的帮助，如今他弟弟病了，便不能不去看看。

张煜抬头，顶着一副大太阳走在路上，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前面嘈杂的比鸟还恼人的人声。

一群背着大包小包，攥着长胡须倒吊眼角的老头子围在一起又摇头又叹气。人群中倒也偶尔能看见几个年轻人，但面色也不算好。

看见他们，张煜就知道自己来对地方了。

从前沈家老爷是尤爱清净的人，别说请一些来历不明的大夫齐聚院中，就连沈宁当年想邀些朋友进府都要看好大的脸色。

直到王夫人生下他家小公子，国公府简直变了天，别说请朋友齐聚，就算沈洛川要带十个八个□□回来同房，沈老爷也舍不得打骂一句。

当然了，沈洛川倒也没混账到那种程度。

张煜穿过人群挤进人满为患的院子里，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央正在焦头烂额吩咐下人的沈宁。

沈宁也默契的注意到他这边，赶紧走过来询问：“你怎么来了？这里闷热又嘈杂的，赶紧回屋养病去。”

张煜笑说自己不要紧，并表明自己理应来看看小公子，若能帮衬一二也好。

沈宁看上去有些为难，张煜问：“你怕我打扰到沈小公子吗？”

沈宁盯着他摇摇头：“我怕他吓着你。”

张煜：？

沈宁领着张煜来到房门前：“正巧我爹处理要务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我陪你进去，你跟在我身后就好。”

这话听得张煜有些不明所以，沈小公子得的不就是头病吗？这阵仗搞得怎么好像能吃人一样？

房门被推开，张煜跟在后面抬脚进去。

还等张煜看见沈洛川，就听见房内“啊”的一声。

“啊！我不活啦！这帮没用的大夫成天给我开药，喝也喝不好，成天喝药喝也喝饱了，这还吃个屁饭，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我不活啦！！！”

听见这一顿扯嗓子的作叫，张煜便知道为什么沈宁会那么说了。

“见笑了。“沈宁绿着一张脸不敢看在一旁偷笑的张煜，径直走到床前训斥沈洛川道：”多大的人了成天要死要活的！这么多大夫还能治不好你吗？等熬过这一阵就好了啊！“

“况且，房内还有外人在呢，你能不能有点样！

沈洛川躺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沈宁身后探头看去。

张煜则有意思的歪头看他。

沈洛川不哭了，语重心长的对沈宁道：“哥，谢谢你给我带女人回来，但我不喜欢个高的，矮点合我口味。”

不远处的张煜闻话，终于憋不住了，哈哈的笑出声来。

沈宁则低着头恨铁不成钢的瞪了沈洛川好几眼。

“看来小公子病重也没妨碍着心里想女人呵。”

磁重的男音听得沈洛川一愣。

沈宁则叫人备凳，让张煜坐在他旁边，并一脸愧疚的道歉：“冒犯你了，我这弟弟实在不成样子。”

张煜到不在意，沈洛川也不在意，又气鼓鼓的翻身一副谁也不搭理的样子。

沈宁气的又想骂，张煜拍了拍他的手示意无所谓，他这才平息住怒火。

沈宁看了看沈洛川，拉着张煜去了旁边。

张煜不禁问道：“小公子的病真的如他所说，喝了药也不见好转吗？”

沈宁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并不是。”

“此话怎讲？”

“先前问诊，大夫说是患风而起，开了头风的汤药后喝了一阵，确实发病的频率变少了，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愈发严重。”

我父亲可怜这孩子可怜的要命，便请了这诸多医者，可诊来诊去终归也还是头风，只说吃药多休息，情况倒一点没好。

张煜不禁皱眉，当真是古怪，想必沈老爷是担心其中有人故意隐瞒病情，官场多算计，也难怪他多想。但如今这么多大夫都探不出病情，那便是沈洛川自己的问题了。

张煜心中明了，若日后有机会遇见其他大夫，必定会请他参谋一番。

“罢了，我父亲快回来了，你也快些走吧，千万别再撞见了，毕竟他认识你。“

张煜点头，沈宁送他出去。

炙热的光线晒得地面发烫，连空气都热的扭曲。

沈宁打着一把白伞，一身白袍绣着金线芍药雀鸟，头发束起盘在头上，配着一顶白银冠。再加上沈宁长得仙风道骨，穿的也不冗长繁琐，整个人看起来甚是凉爽。

而张煜就截然不同了，他穿着一件茶色布衣，虽然质量不如沈宁身上的绸子穿的舒服，但总归也不算太糙。

这两人挨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子，倒实在不太协调，引人注目。

“煜儿，等下我给洛川熬完药，再带你去我们府里的园林逛逛，如何？“

国公府园林是闻名满京的，假山曲水，怪石层叠。千山万水筑一园春色，花鸟鱼虫溶一幕画卷。

张煜欣然同意，有人陪他多走走，他倒是乐之不得。

两人并行没多久，沈宁便先去熬药了。

待沈宁走后，张煜便想着直接回房，算算时间，沈国公就快回来了，要是遇上了可真就尴尬了

从前沈国公时常和先皇在一起讨论朝政，所以他和沈国公也算是有过几面之缘的，虽然他那时还只是个不知世的小孩。

张煜低头边走边想，同时找了一条最偏僻的道路缓慢踱步。

突然间，一声叫喊打乱了他的思绪。

“公子！快下来吧！老爷就快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