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夜营地换班,诸伏接替降谷。
降谷回到帐内时,额上敷着毛巾的澪睡得正熟。
他没有惊扰到澪。他也有点累了,于是轻轻侧身躺下在一旁,静静看向她。他距离把握得极佳,不近不远,自己恰好能在黑暗中看清她的模样,又不至于过于亲密。
女孩儿睡颜安恬,但细致如降谷还是注意到了,对方眼角处残留了些许干透的泪痕。
好难得,澪也会哭。
是为什么呢?他不自觉猜想起来。
做噩梦了吗?
还是病得难受?
或者是睡着前和景光聊了什么沉重的话题?
……
脑袋里被纷乱思绪挤满,身体上就没了那么多克制。等降谷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手已经在无意间伸向女孩鬓角,替她理平了几缕翘起的乱发。
他兀地意识到,自己脑袋里冒那么多关于她的问号,并不是有多么在乎答案。
他在乎的只是她哭了而已。
他在乎的只是她而已。
他不想看她难过。
他不愿见她受伤。
他希望她永远都能没有阴霾地开心笑着。
即使这是个不切实际的无理愿望,他依旧如此祈祷着。
——这样的心情,能算杉山口中的“有心”么?
应该……算吧?
是算的吧。
不,不对。
不该是“算是”。
明明是“肯定是”。
——他果然还是想和她在一起。
……唉。
在得出最后的答案时,降谷却有些泄气。
白天为露营忙活了整天,前面还熬了大半夜,再加上杉山那一番话……他现在得出的答案,这个分明很重要的答案,他却没有自信说出口。
他的确累了,正是容易动摇的状态,而杉山的催促又极为蛊人——降谷不敢确定眼下的心情足够纯粹,没有掺杂任何不该有的冲动。
先不想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起身替澪重敷了一遍毛巾。
只是没两秒,新敷的毛巾就滑下落到了睡垫上——一直安稳平躺的澪翻了身,换成了面朝他这边的侧躺睡姿。她大概是感觉有些不安定,还微微蜷起了身体。
换毛巾的响动无法避免,估计还是影响到她了吧。降谷想着,把毛巾捡回了水盆,又伸手抚上了澪的额角,想确认她的体温,判断是不是可以暂停水敷。
——没有先前烫了,可以让澪就着这个姿势继续睡会儿。
降谷松了口气。他准备抽回手,却不成:澪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从睡袋里探出了双手,轻轻牵住了他的手指。
“高桥?”降谷悄声问,“你醒着吗?”
“嗯……醒着的,”澪没有睁眼,乏力的声音也很微弱,但在夜里已足够清晰,“从你回来就醒了。”
“抱歉,是我吵醒你了吧。”她前面刚忙完大堆社团事务,这两天正是精神不好的时候,这他是知道的。
“没有。而且,该道歉的人……是我。”
降谷没能马上明白澪的道歉是指什么,但在她收拢了双手、自己更明显地感受到自她十指传递而来的体温时,他便了然了。
“……就一会儿,”没什么力气,她几乎是用气声道,“再这样一会儿就好。”
他能回应什么呢。他唯有默许。
恰逢夜风乍止,帐外草木不言、虫鸣微远、鸟啼未至,万籁俱寂。这片刻,此间天地都在陪他沉默。
半晌。
“完全不一样啊。”
打破沉默的是澪。她不知什么时候睁了眼,在昏暗中怔怔地盯着两人互相牵连的手指。
降谷应:“什么不一样?”
“手,”澪顺从答着,“小时候生病,我总习惯这样拉着家里人的手,会感觉安心许多。我没有同辈的哥哥姐姐,一病就得劳烦长辈们照顾……他们也忙,最后大多是外公陪着我。”
原来是这个原因。降谷心里一边了然,一边又暗自生出些挫败。他刚才想当然地以为单纯因为是自己,澪才会提出亲近的请求。
“外公宠我,我也得寸进尺,仗着自己生病任性,总跟老人要这要那的,”澪继续着,缓缓倾诉的言语间尽是怀念,“他从不拒绝我,永远会在跟我拉钩后兑现承诺。但是现在——”
她稍停了会儿,再开口时,遗憾已经取代了全部的怀念:
“即使我能一样触碰你,却完全没法向你约定什么……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澪深深叹了口气,“明明对你说不能好奇的是我,结果在这儿撒娇的也是我,正话反话全说遍了……真是有够恶劣的啊,我。”
耐心的倾听者始终没打断女孩儿。病中人更容易感性,他明白,于是放她继续,倒尽积郁已久的心里话。
“而且——”
她牵他的手收得更紧了些。黑暗中,两人的手几乎十指相扣。
“人还真是容易贪心啊,有了一个就会想着要下一个……明明是不可以的。”
“你想要的下一个,是什么?”
他适时出声,有意引导。
可惜她止步于此了,不愿再向前。
“……别这样,降谷。
“我,不是不想。
“我也是会好奇的,恋爱、告白、牵手、拥抱……甚至更多更后面的事。
“可是,我真的……长到多年后的结婚生子、组建家庭,短到眼前的确认关系、交往约会——我什么都承诺不了。
“不单是什么理想太大的原因,更有一些……深层的缘由。打个比方就是,这些缘由会让人跟得了‘绝症’一样,说不准哪天我就突然不见人影了。
“但是,也有人跟我说了,我可以就这么‘健健康康’地过下去,不用消失,可这样我岂不是就不能……我也很纠结,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我到底该怎么选啊……”
女孩儿越说越小声,也越像喃喃自语。但在不自觉向身旁人直接发问时,她还是惊觉有异,很快反应过来:
“啊不是,这不是真的在提问,我没有想让你替我做决定,”她解释着,却拦不住自己愈发懊恼,这回真的小声自言自语起来,“怎么回事啊高桥澪,之前才和诸伏说过不会依赖别人,这就来这么一出,你还行不行啊……”
降谷出声打断了她的自我否定:“依赖我也是完全可以的。”
澪并不因此宽慰,反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
降谷感觉到她手下瑟缩了一下: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将质疑说出口时,她正抬眼望着他。降谷坦然回视,实际却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全心全意倾听她的话。他正分心看她,看她那双望向自己的眼,看见那双未见星与火的眼在黑暗中隐隐有光。
直到看到那光也忽闪了两下,他才兀地想起回应:
“高桥,你知道,在我看来,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澪欲言又止,最后难得吞吐道:
“……嘴里没一句话能信。”
他失笑。
“原来你是这么看自己的……不过,不是,完全不是这样。
“你最大的缺点,是容易把别人看得太极端。
“你自己也许没怎么察觉,你好像会习惯性认为‘不好的人’从头到脚没有优点,而‘好的人’你又过分信任,觉得他们哪里都好。
“我很高兴自己在你心里能被划分到‘好’的那一类,但是,没有完美的人,高桥,我也远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好。
“想被你依赖——这种程度的私心我当然会有。
“我甚至肯定自己能做到,也有自信比任何其他人做得都好。
“不过,你说的对,这的确不是我会说的话。”
说着,他回握住她下意识要收起的手,不让她退缩。
“刚才是最原原本本的降谷的心里话,它不加掩饰,但也绝非好回答。我会这么说,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情。
“放心,我都明白的——
“高桥就是高桥,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附属,我也决不可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那是‘高桥澪’该做的决定,谁都没资格插手。
“所以,到你得出答案为止,我会一直在身边陪着你,一步不离。
“——这是我真正的回答。”
天际曦光渐起,明月随着稀星也逐渐隐去存在,篝火亦不再是营地最亮的光源。
诸伏瞧着早起看日出的同学三两成行,自己却泛起了困意。
“诸伏。”
熟悉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他赶紧回头,看见那人裹着外套披着薄毯,正往这里走来。
“高桥?没关系吗,你的身体?”
他问着,替她清出一处位置,让她坐下。
“好透是不可能的,但毕竟休息一晚了。我平时姑且也有在好好锻炼,问题不大。”
说完自己,高桥把矛头直接转到他的身上。
“而且,昨天最辛苦的人是你吧,上半夜照看我,下半夜守着大家,一晚没闭眼。最后这点时间就换我来吧,你早点回去歇着,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诸伏笑着摆了摆手:“这都没什么的。我身体也不错,你不用这么顾虑我。”
“我说啊,诸伏,”对于他的客气,高桥看起来颇有微词,“话说在前头,虽然降谷对我来说是特别的,但我从没有想过认识你是顺带的。”
“不是,我没这么想……”
她无视了他单薄的辩驳,语调甚至因此愈发昂扬:
“不如说,跟与他的接触比起来,和你的交往才是更纯粹的那个!”
“交往?什么交往?谁和谁交往了!?”
两人交谈的只言片语被一旁的同学们捕捉。一起值夜的、看日出路过的、单纯早起的,一眨眼的功夫,篝火边就聚集起了三五八卦的同窗。
一位与高桥同班男学生看热闹不嫌事大,逮到她就开始胡侃:
“什么?你和诸伏在一起了!”
高桥直接白了他一眼,嘴上和脸上一样没收敛地怼道:
“才不是!当然是降谷啊降谷!我对他的心意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这还看不出来,你就别祸害小百合了。”
一下被戳中要害,男生讪讪地挠了挠脑袋:
“哎,是我读错空气了,但你也留点面子给我嘛……”
众人哈哈笑起来,他更加不好意思,随口就想找理由开溜:
“你们聊着,我、我……我去那边找降谷!”
这话一出,有另外两位同窗也一同起哄,但全被高桥按了下来:
“现在不准去!谁打扰他休息,可别怪我下手不留情。”
哪天是谁当班大家都有印象,这会儿被提醒了这一茬,便也只是嘻嘻哈哈一阵过去,没有真的去营地那边打扰。
来凑热闹的同窗们就此聊了起来,话题中心也慢慢从高桥身上离开。她本想趁着这个空隙继续劝诸伏回去休息,却因被另一同窗搭话作罢。
“说起来高桥,你讲话比较直接大家是知道的,可是今天……是不是有点直过头了?跟平时怪不一样的。”
“啊你说这个,”高桥拢了拢外套,回道,“毕竟刚退烧,生病收不住情绪,”想了想,她还是补上了一句,“如果是哪里说得太过分了,我道歉。”
“没有没有,这不至于,我就是随口一提,而且,”连连否认到一半,他突然忸怩起来,“比起平时,我好像更喜欢现在的高桥……”
疑似M倾向的同窗正表达着自己莫名的好感,而被表达好感的本人完全无动于衷:
“谢谢,你自己跟降谷讲去,看他答不答应。”
不具名M君羞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哀嚎引来了其他人的调侃,高桥在一旁笑笑没说话,和诸伏一起又淡出了热聊的圈子。
“高桥,”诸伏压下声音,以仅限两人的音量询问,“你们真的决定在一起了?”
高桥莞尔:
“不完全是。我们现在,算是……在试到底能不能交往的状态吧。总之,完全是他在迁就我的任性。不过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总不能揪着交情一般的熟人一个个解释……别人也不会理解的。”
“何况,如果对外不这么说的话……会很麻烦啊,”她垂眸,一副回想起了什么的神情,“比如现在,如果你回去,肯定就能看到的那些。”
诸伏了然。虽然在东都不多见,但偶尔也会有的,心怀爱意的女孩子不知道何时悄悄送来的礼物。高桥眼下指的八成是有人放在他们营地附近的物品。
再看看高桥现在多少有些吃瘪的表情,诸伏忍俊不禁:
“看你一直波澜不惊的,我还以为你是不在乎这种事的类型呢。”
起初高桥是想忍下,不对这句话作反应的。可惜还是带病在身,忍不住,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气呼呼道:
“是啊,我在乎,我可在乎了!怎么可能不在乎!不如说这谁能不在乎啊!”
看着笑得停不下来的诸伏,高桥意外觉得平常最为温柔可亲的这人此时闹人得很。她赌气站起身,把他也拉起来,推着他往营地送:
“好了,别看我的热闹了!赶紧回去睡觉!”
“好,好。我会去休息的,”诸伏这次终于没再推辞,离开前也不忘叮嘱她,“高桥,我们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嗯,放心吧,我会的。”她点头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附,降谷最后说的“陪着”,用的是“付き合う”。就,各位自行体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