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的，王苗都差一点被她气笑。有一瞬间，他真想转头就跑，跑出这个该死的村子，跑的越远越好。天下哪里不能活？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跟这些人死磕？

偏偏……偏偏他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没有文凭，没有户口，又能跑去哪里？

“我……我……”

王苗捏出了满脸的仓皇无措。

这种时候，他应该慌张、委屈，他会向她求饶，他应该痛哭流涕——可王苗一句话都不想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老豆腐一板七块八，找零二块二。

这两块二，让她惦记了三个月，让她在他回家时问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讨钱。

他真的不想装了，爱咋咋不行吗。

可是逃避没办法解决问题。他一天没有替原主达成遗愿，就一天不得爽快。他总觉得自己是夺舍了他的身体，罪孽难消，要做些什么回报他才好。

为了替他报仇，他还要继续忍耐。要从王家挖出破绽，也要积蓄力量发展自身。

王苗压着嗓子：“饭钱不够，我……拿来吃饭了……”

“那是你的钱吗？我问你王苗，那是你的钱吗？家里的钱一声不吭拿去花用，长本事了你？！难道是家里不给你饭钱吗，你爸给了你那么多，全吃完了？余钱呢？你是当我傻了吗，赶紧把钱拿出来！”

她这哪是在乎钱？是突然看自己不顺眼想找茬吧！

饥饿和长时间坐车后的晕眩，让王苗有些站不稳。他握紧了拳头，解释道：

“爸……就给了我八十块。我都吃完了，还不够……上学要纸要笔，八十块真的不够的……”

王二媳妇眉头一横。王银被她问烦了，才跟她说给了王苗整一千。她虽不满，但料想王苗也不敢多花用了，就等着他回家把这钱抠出来攥手里，他要了再给他。

可现在看王苗的意思，这钱只有八十。王苗虽然长了个子，但嘴唇偏淡，面上也无血色，明显是没吃饱饭的样子。这中间是哪错了？她不信王苗，但她更怕王银私下藏钱骗她。

“你一条一条账目给我报出来，但凡我听出缺漏来，你就别吃饭了！”

“我……”

王苗看她那语气，知道定是王银中间瞒了钱。

王银一共也就那么多工资，家里方方面面都得花钱，王二媳妇看得可牢，怎么会让王银在他身上巧立名目？锅他不能背，但也不能真得罪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

于是他开口：“爸爸第一天带我去学校，住宿费五百——”

“睡个床怎么就要五百了？这不是坑人吗？”王二媳妇简直要跳起来。

王苗解释：“住宿生晚上老师也要教的，这里还有给老师的工钱。”

王二媳妇是去过梅乐城，问过那些辅导班价钱的。跟那些动辄上百一个小时比，她觉得五百一学期还是可以接受的。但她不会说出来，只示意王苗继续。

“学杂费三百，学校发的课本、习题、试卷，还有校服，都是用的这笔钱。”

王二媳妇是既想让王苗把东西吐出来都给王米，又不想要儿子用王苗用过的二手货。她拍板道：“等会儿你把东西都给我拿出来，我要好好瞅瞅。”

她已经用买回来的书给王米做了学前辅导，今晚就要照着一年级课本，检验自己辅导的成果。

王苗心里已经开始思索那些借回来的书该怎么藏。

他接着说：“学生通用一卡通二十块。这是每人都要有的，吃饭要用，住宿舍要用，进出门也要用。”

他的其实放在学校里，根本没拿回来。开玩笑呢，卡里的余额可是他明年的饭钱，就是王二媳妇拿刀架在脖子上他都不会交出来的。

王二媳妇知道这种东西，因为王鑫媳妇曾经跟她炫耀过，王梁凭着他们学校的一张卡，去饭店吃饭都会有经理出来套近乎，还非要给他们免单。她那时还想要一张来，在镇上使使。结果王鑫媳妇就说什么非本人不能使用，把她怼了个七窍生烟。

“学校接受捐助，不收学费。财务处那里交了九百，因为要整钞。除去那些钱，我就剩下八十吃饭。

食堂馒头五毛一个，这是最便宜的了，我只吃这个，一个撑一顿。有的时候没有平衡课，我还能省下一顿……超市里一沓白纸一块，笔一根一块。后来没钱了，我只能跟同学要吃的，帮他们写作业换……”

这笔账没有问题，王二媳妇挑不出错来。

要说实话，她甚至还想让王苗跟老师装个可怜。那些跟他一般年纪的同学有什么钱？还是大点老点，天天关心这那闲得慌的老师们兜里更满。只要攀上一个，指不定人家掂掂儿给送吃的来呢。

但这话不能说出口，因为王银怎么着也是村里的小官。有下面这么多人看着，他怎么敢说自家条件困难？

王二媳妇便摆摆手，要王苗先去厨房里把她弄到一半的菜洗了。

她干了那么久，终于也能歇歇了。

至于王银的一百块，还是等饭吃完再仔细问他吧。

这边过年的习俗和王苗前世有不小差距，但怎么着都脱离不“除旧”、“迎新”这两个主题。

王鑫说王梁年后有集训要参加，他们一家打算趁此机会去中心城逛一圈顺便过年。于是他提前接了王老太太和王老太爷去他家里小住团圆，过几天再送回来。

王二媳妇从得知这个消息后，嘴里就没停过，不依不饶地也要去。王银还要上班就算了，她跟小米还空着呢，怎么就不能一起去团圆了？

她上一次辛辛苦苦受大罪去了城里，结果王鑫一家知道了，半点表示都没有。哪怕不主动接他们去家里住，请吃几顿饭也行啊？

可他们装聋作哑，一问就是不好意思没空，家庭住址也蛮得死牢，气得王二媳妇牙痒痒。

这种时候，她倒是不觉得自己一个当妈的去了城里，根本想不起来还有个女儿漂泊数年有家不得回这种事不合情理了。

王苗到王家的时候，两位老人已经走了。

王老太太怎么会给这个二儿媳占自己大儿子便宜的机会呢。

她是天没亮就偷偷叫了王银开车离去的。

王二媳妇知道后，又是一顿埋怨，说王银胳膊肘朝外拐，说全家都把自己当外人，说自己被寒了心。

王柿那天刚好进门，听完这句话，呵呵一笑，转身又出去了。

自己这个妈，真是过了这么多年还没看清啊。

也就是此时，王苗才第一次看见这位姐姐。

王柿染了一头蓝发，是海洋般的湛蓝，是待在这个小山村里一辈子也见不到的颜色。大冬天的，她没有托大，老老实实地穿着厚羽绒服。但她脚上那双浅棕带小斑点的麂皮绒靴子，看着就轻盈漂亮，走起路来像只灵动的小鹿。

王柿也头一次正视这个“便宜弟弟”。他看上去瘦削沉默，总是安安静静地窝在一个角落干活。但他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能看出他身上没有那种长期受不到疼爱而造成的胆小懦弱。

反观王米，就因为王老太爷带走了手机，一日日恹恹的，叫他干什么都没点好脸色。

偏她妈妈还以为王米窝在房间学习呢，时不时地哄他下来看看风景休息一会儿，还要被他大小声，说打扰到他了。

简直无语。

离过年还有十天，两位老人被王鑫送回来了。王梁和他妈妈来都没来，直接坐真空悬浮车往中心城去了。

王二媳妇很是失望。她虽然清楚王鑫媳妇在她这儿说的话大半都是狗屁，但仍旧忍不住想要多听她说说。

况且她之前给王米出了一套题，王米有做对一部分，可把她高兴坏了。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她在家里的辅导有效啊！和那些学前班比，她不知道给这个家省了多少钱呢。

这么大的事，如果王鑫媳妇过来，她可不得好好说道说道。

王苗和王柿都看过那张卷子。不过他们有志一同地没有跟王二媳妇讲，王米写对的那些字，怕都是看机甲视频的时候看熟的。他最爱的机甲“红龙三号”，那几个字写得是充满了感情，连纸都要划破了。

自打从梅乐城回来以后，王二媳妇就开始反对王米接触机甲相关的内容。她的理由也很简单有效——玩机甲要出人命的。

这句话既表达了她对王梁有大出息这件事的抵触，又包含了一丢丢的诅咒。但若说她夸张了，也不尽然——就算是面向少年儿童举办的机甲比赛，也时不时会发生抢救不及时带来的死亡事件。

在这烈火烹油的繁盛场景之下，亦无人知道埋了多少枯骨。

不过这话也是王二媳妇为数不多说得很成功的话。

她这么一说，没想到王老太太听进去了。她不仅在家里阻拦王老太爷和王米看机甲视频，在外到了大儿子家里时，竟也屡屡开口要他们把自己的大孙子从这“吃人的东西”里“拯救”出来。

王梁能小小年纪从梅乐城的儿童机甲俱乐部战队打到中心城的青少年机甲战队替补，除了有父母鼎力支持，他本身对机甲也是极具天赋和热爱的。

现在家里突然住进了一年到头没怎么见过面的爷爷奶奶。妈妈被他们弄得心气不顺，奶奶还满口的谣言怪话让他放弃机甲，他怎么受得了？

王梁当即草草打了个招呼，去俱乐部泡着训练了。

王鑫本来是看儿子迈上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步，又心疼又高兴，想把父母接来小住，也让儿子放松一下。

结果母亲一开口就没好话，听多了跟咒他儿子似的，这可触了他的逆鳞。

王鑫立即找了个借口，单独一人把父母送回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