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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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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州府安生了。

因为那总是纵马截官道,搅得他们不得安生的樊泊寨被官军平了。

樊泊寨也满足了,因为他们得到了招安,正应了那句“要得官,杀人放火等招安”实在是人间真实。却也不是所有人都得到了招安的机会,一些人与寨子一道,被官军的火箭烧成了灰烬。

带着一众兄弟下山的一位女头领,被唤作温二娘。温二娘力求招安,却被其他几个头领反对,一怒之下火拼后带着自家弟兄下山投了官军。她也带来了樊泊寨的密道图,让官军的围剿一下子方便了许多。

那一日,王占一眼便看中了这年轻而又英气勃勃的娘子头领。

他并没有直接答应收下温二娘的人马向朝廷上报求招安,王占只是在幕府中多看了这位巾帼一眼,温二娘便明白了言下之意。她不是一个很看重这件事的人,她目前只在乎招安的事情。

那一夜,守卫不让温二娘见王占,不让她进王占的私帐,她将枪尖着地戳在了那里,等到了帐内王占的一句准进。温二娘后来印象不深了,她记得自己只是仰着头,闭着眼忍受着,等着一切过去而已。过去了之后便可以有了自己和弟兄们一直期待的一切。她许下了,并付出了代价,那便要得到。夜深了,一旁的王占倒头就睡,她却听到了远处的轰鸣声。那是大火碾碎山寨的声音,即便相隔这么远也听得见。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那余音却仿佛散不去。

南征北战数年,枪尖刀尖从来不见白。王占纳了她做侧室,作为女将又被赐了新名温良玉,算是免得成了“王温氏”,后来又面了圣。那一夜的忍耐与灼烧没有白费,那之后真是平步青云,节节高升。

那时候她最是春风得意,根本没觉得哪里有什么问题。可人终归是有起有落的,每到夜里的时候,似乎又有那么一些奇妙的感觉袭上心头,就像是以前在寨子中带着弟兄下山,等了太久还没回去一样的感觉。

当她来到中原平乱时,面对漫山遍野饿死的农户,又想起了山寨有余粮时济贫的场景。虽然只是象征性的求个平安,如今却这点事情都做不到了,倒是杀了不少觊觎军粮的人。

援贼者,灭门,那是在黄头军作乱的某些地方,官军常用的手段。温良玉也只能贯彻这个手段,或者说,有些时候她还会试着去享受那些过程。她一生见惯了男人如垃圾般死的满地都是,却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妇孺老人被斩首,鲜血染红了干涸的土地,染出了一片血色的田。享受它,温良玉如此对自己要求着,毕竟无法反抗的事物就去试着享受它,让自己过得更好,这不就是自己一直以来最擅长的事情嘛?

大捷之后,受命铸京观以慑黄头贼,却发现杀的黄头贼不够做京观,便混了很多战死、累死的义兵和平民进去。浴血的沙场、臭气熏天的死尸堆、可怕的京观、大快朵颐的酒宴、纵兵掠夺、荣华富贵,这便是温良玉将军一直以来的生活。

最得意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果然是将那一袭白衣踩在脚下的时候。从那满是累累白骨的黄泛区,一直到万里硝烟的大漠草原。自己仿佛真的无敌了一样,在威宁海北,一战成名,活捉了草原的女王。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明白了为什么一直以来不是滋味。

那女王的样子,便是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如今王占也不大愿意理自己了,毕竟男人永远只喜欢小的,那实际上无所谓。但越是不想在乎便越是真的在乎,温良玉不想承认,她一直以来在朝中都需要王占的帮助,而现在得不到了便开始心慌了。

那女王一下子就看穿了这一点,温良玉越是不想听什么,就越是说什么。哪怕遍体鳞伤也要说。

就算活捉了女王,草原上还是有十多个大部落。甚至牵扯进了西域的安族,辽东的女直,整个北方叫的上名的大势力纷纷有了自己的动作,甚至可以说是乱成了一锅粥。这战争的规模超出了温良玉的想象。实际上平黄头军的战争一点也不比威辽之战来的小,但是这一次温良玉发现自己已经身处这场旷世之战的中心。当那个女王从自己眼皮底下逃跑时,她就知道劫数要来了。

威宁海北的决战,第二次与卓娜提亚的交锋,温良玉一败涂地。在撤退到辽西的途中,她看到了漠南在整个战争中变得一片狼藉的样子,便想到了平黄头贼时的一幕幕。胜也是如此,败也是如此。

果然,区别不大吗?

温良玉本是害怕卓娜提亚追到辽西来,却发现布谷德军并没有追击自己,而是到了三河源头,直接威胁到了王占的本阵。她既感到松口气,又觉得心里复杂。毕竟那只能说明已经打了败仗失势的自己已经不是一个角色,卓娜提亚在威宁海北决战之后便看不上她了。

但她也知道,大人物看不上自己,却永远不会缺乏痛打落水狗的人。

绒花军的穷追猛打,丰绒花的不依不饶,她都心里有数。为什么连投降都不被允许,她心里都有数。正因为有数,所以才害怕,因为她很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这是第二次寄人篱下了,原本是王占的侧室。如今则成了丰绒花的玩物。

确实是玩物,丰绒花从不隐瞒自己的恶意与疯狂。她就是想看有头有脸的人丑态百出,看到一个人不断地自相矛盾。

温良玉还记得,年轻时多少人曾夸过自己的鼻子,它便被一剪一剪变成了一滩碎片。像这个一样,丰绒花一点一点把自己的那点骄傲与自我都撕成了碎片。

那一晚,在王占的手下,她只是忍了一下便过去。

这一次,她每天都会死去活来,痛哭流涕。温良玉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如此善于求饶,想尽了办法想要让自己好过一些。原本那一死了之的想法不知为何成了奢望,丰绒花是个大师,她想要让自己变成生于死之间的怪物,一具供她玩乐的行尸走肉。所以割遍了全身,取下了那么多的部位,却不会割下温良玉的舌头,破坏她的手脚。温良玉自己也明白丰绒花喜欢听她的惨叫,喜欢看她摇尾乞怜的样子。

自己早就疯了。当一块部位被取下来,伤口外露、风干、开裂、流脓。鼻子也好,手指脚趾也好,身上其他部位也好,每天都在经历这种的过程。它比任何的酷刑都要可怕,都要持久,无时无刻,哪怕是在梦中也会折磨自己。

慈祥的猪婆婆,不会嫌弃猪圈脏。慈祥的猪婆婆,永远不会对主人有恶意………慈祥的猪婆婆,猪鼻子永远流着鼻涕。

“猪婆婆,你也太臭了吧。”如此的讥讽侮辱,每天都当做是最美的话语。因为每次滑稽,都可以让主人高兴。猪婆婆喜欢看丰绒花高兴,主人高兴了,自己就会好过,猪婆婆逐渐的打心底希望丰绒花可以天天高兴。

如果只是如此的话,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已经闻不到味道了,在黑暗中躺在猪圈里,习惯了以后居然还是能享受一下。太可怕了,人真是太可怕了。正是这可怕让自己可以活下去。

但命运总是让事情不向自己希望的发展,它高兴时给你荣华富贵。它不高兴时,就算是希望在猪圈的污垢中舒舒服服睡一觉都不被允许。

“把火把拿开!求求你们,就这么黑着不好吗?”士兵的火把仿佛要烧掉双眼,随后她便看到了那个姑娘。又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一直照顾卓娜提亚的那个姑娘,那个讨厌的李卫驿将军的妹妹。

丰绒花不是卓娜提亚的手下吗?她为什么要抓李凝笙呢?

就算有疑问,猪婆婆也学会了不要表现出来,她是猪婆婆,这不归她管。

李凝笙与卓娜提亚在地牢里几乎是形影不离。她如今也受了很多酷刑,先是失去了十根手指的指甲,不久后丰绒花又夺走了她的脚指甲。她也会丑态百出,不比自己好多少。但丰绒花一走,她却又是李凝笙了。

猪婆婆一天突然反应过来,她当了十年的奴隶,一直都是李凝笙,从来没有变成别人。似乎也没有变成李卫驿不认识的其他人。

卓娜提亚曾讥讽自己,李凝笙也曾讥讽自己。如今这幅样子都被看到了,猪婆婆等待着那尖刀一样刻薄伤人的可怕言语。

但李凝笙自从见到猪婆婆,从未说过任何讥讽的话。她关心自己,鼓动自己,她的眼里没有猪婆婆。她管猪婆婆叫温将军。

将军?

两年多的生活改变了太多,温将军是个很陌生的称谓,很没有实感的称谓。虽然以前不待见李凝笙,但两年一同作为奴隶和玩物,猪婆婆还是与李凝笙结下了友谊。她真是个好姑娘,这么好的姑娘实在是太少见了。

也不是很少见,她想起来以前在中原,有个农家的姑娘帮她包扎过伤口。然后发生了什么来着?好像是一个弟兄看上了她,她后来抓花了那个弟兄的脸。而自己则将她杀了后将尸体吊在了树上。

罪恶感一直伴随这猪婆婆,她把这终末当做理所应当的结局。丰绒花说过,等到远征西域后回到这里时,就会把她同正月的猪一同煮熟。

这就是结局,这一生最后的一幕。

或许还比王占要好得多,他也受了丰绒花最可怕的折磨,最后葬身猪腹。而自己或许会被人吃下肚。虽然之前那永远散不去的一股不是滋味的感觉终于发觉到那是一片顽固的罪恶感时已经晚了,当初在漫天飞舞的蝗虫下,在荒地当中骑着马杀死那么多食不果腹的男女老少时,带着无数的首级与黄色的贼旗凯旋进城时,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么一个死法作为一生的结局吧?

但直到那些弓箭手进入地牢时,留守的绒花军士兵纷纷中箭时,李凝笙拉着自己的手要她快逃时,她才发现这不是。

一直都不是,可以不是这种结局。

*******************

我在地牢里究竟呆了多久呢?仿佛都要习惯了这种虫子一样的囚犯生活。我拼命的记住卓娜提亚的模样,这两年来仿佛只有与她许下的诺言成了我的支撑,否则的话我还活着做什么呢?落入丰绒花手里,连奴隶都不是,而是玩物和囚犯。每天忍受着指甲断裂的地方干瘪开裂的痛苦,若是没有那个同样是在地牢里许下的诺言,没有兑现诺言的执念,没有不想让那个在地牢里失去了一切却流着泪拥抱着我的人,不想让那充满安全和安心的表情的人感到失望和伤心的话,活下去本身对我而言是没有任何意义和吸引力了。

人生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死亡比活着更甜蜜。

我真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曾经非常讨厌温良玉,如今却与她成了逆境中的挚友。

或者说因为没有别人,便成了朋友而已。

我讨厌她,非常的讨厌她。讨厌她趾高气昂的样子,讨厌她虚伪而暴戾,讨厌她喜怒无常,讨厌她毫无信誉,讨厌她对我动辄打骂,讨厌她总是拿我的家和二哥说事。

但我也是个没出息的人,是个当奴隶当得太久,不懂得贯彻恨意的人。所以看到她现在的模样,她趾高气昂的样子,她虚伪的样子,她喜怒无常、总是拿我家和二哥说事的那些模样,都成了让我觉得可怜到心痛的回忆。一个那么骄傲的人,为什么会低贱到这种程度?她到底经历了多少可怕的事情,丰绒花究竟为了什么呢?看到她每天夜里在稻草上痛醒的样子,我根本连一句讥讽的话都说不出口。我不想当个加害者,我不想在一个已经遍体鳞伤的可怜人身上留下新的伤口。

那一天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是惨叫声,男人的惨叫声。

不对,没有那么单纯,那是厮杀的声音。

那是箭矢击穿人体的闷响,还有钉在木头上的声音。太熟悉了,就是那样的声音在地牢的门口。

不久后地牢的门口被打开了,迎着火把的火光,我看到好几个士兵拉着弓箭走进来。

“end baih hen ?李凝笙?”

奇怪的语言,一时间我居然听不太懂,那“李凝笙”也说得很不标准呢,硬是过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

想起来了,那是草原上的语言。两年多要么与丰绒花和温良玉说着中原话,要么听着绒花军的士兵说女直话,没听到过那个语言实在是有一段时间了,总觉得变得陌生了起来。

“是我!”

我喊到。

“我们是贵吉尔氏族!我们来救你的!快点和我们走!”

贵吉尔氏族?那又是什么东西呢?

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是个有着很深印象的词。但是我现在脑子里都是老鼠和稻草,想转过弯总觉得很难。费了一些劲我才想到了贵吉尔氏族这一名字的尽头该有的记忆。

那是姑娘的背影,她穿着破旧袍子,瘦弱到仿佛随时倾倒,脚上还带着脚镣,每走一步就叮当作响。她已经如此的悲惨,却还是为其他人,尤其是卓娜提亚和我着想。自从惹她生气以后,除了最后一别便再也没有见过面说过话。或许应该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成为对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才对。

想起来了,那个姑娘,贵吉尔氏族的芙蔻。

那一瞬间总觉得眼前变得雾蒙蒙的,我没有多想,就牵住了温良玉的手。

“你也听到了,快走吧!”

她惊愕的看着我,而我也想不得那么多了。

前面就是自由,就是离别两年的天地,既然都找上门了,为什么不逃走了。或许那么一瞬间我还是想到了这可能是丰绒花常玩的圈套,外面可能是十几个拿着棍子等着把我像打狗一样来回逃跑打着玩的刽子手,但是那只是一瞬间,对丰绒花的恐惧只能束缚我的手脚不到眨眼的工夫,就烟消云散了。

绒花军的女直兵都是弓箭好手,这我是有所耳闻的。但我也记得贵吉尔氏族是布谷德最善战的氏族之一,也是弓箭与骑术最好的氏族之一。一百多个骑兵当中,我和温良玉一人被一个骑兵带在后面,他们就在草原上狂奔了起来。那仿佛是化成了一阵风,两年来再一次久违的体会到了马背的感觉。贵吉尔氏族的士兵一边纵马狂奔一边转身射箭,从头到尾半空中交织的飞矢就没有停过。他们驰骋,欢呼,仿佛交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才想起来这就是布谷德士兵的模样。

我差点从马背跌落下去,被关了太久已经忘了骑马的感觉,就连被人带着都觉得非常不习惯了。想想也觉得有些恼怒,这下肯定得有一阵子才能重新自己骑马了。

渐渐地,不再有箭从背后飞来落到地上,追兵显然是跟丢了。

虽然追兵不在了,但士兵们还是纵马狂奔,完全没有要慢下来的意思。他们想要把那些绒花军甩的更远,但我并不知道他们想要去哪里。或者说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毕竟被丰绒花关了两年多,如今到底是什么局势,到底草原变得怎么样了,那些人,尤其是卓娜提亚如今到底如何了我都不知道,无从所知。

“我们在朝哪里?”我向前面的骑士大声问道。

“北方。”

“北方有你们的营地吗?”我继续问道。

“是的,铁钩领主等着见你呢。”他答道。

铁钩领主?想要见我?我怎么不记得我认识这种人?我仔细的从脑海中筛选了很久,很确信从来都不认识,也没听说过什么铁钩领主。

马队向北跑了很久,直到进入一片密林,又东拐西拐了很久,终于在密林中出现了一片营地。毡房都极为少见,而是很多临时的帐篷,更像是女直人常用的木帐。

“虽然女王一直在西边打仗,但布谷德兵一直在扫荡我们。”

面对我的疑问,那士兵如此答道。

“你们有郎中、医者吗?”

“有,你们两个都得好好看看。”

“我没事,最好给她好好看看,她伤得很重。”

我指了指在马背上疼的没法下马的温良玉说道。

“那您的手指…”

“被拔了几次指甲而已,早晚又会长出来的。”正因为会不断长出来,才成了丰绒花最喜欢的娱乐之一,虽然这十指伤口看着吓人但我实际上已经习惯了。

“对了,那个铁钩领主在哪里?”

“他就在那里。”士兵指了指一根大树,粗壮的就像是好几根树被合在了一起,树枝上垂下来很多麻绳。

这群人怎么都住到树上去了?

一个身影从树上缠着麻绳滑了下来。他带着草原式的帽子,穿着一身破旧的袍子。一眼就可以看出为什么叫他铁钩领主,因为他的右手该在的地方是一个铁钩。

我并不意外,贵吉尔氏族来救我,确实不是意外的事情。而在这里看到他,对我而言也不是很意外。

“二哥?”

他走向我,用左手拉起了我的手,看着我手指上的旧伤口与疤痕。就像是一个长辈看孩子受伤时的样子一样。

“我…我有好多事情想问你。”

我继续说道,看到了亲人,我就有些安心了。而他只是点了点头,拉着我继续朝着密林深处走去。

密林之中点缀着波澜一般的阳光,威风拂过时头顶树叶的沙沙声令人感到非常的舒适。两年多的囚禁与折磨后,不管是再简单的景色,对我而言都变得美丽了起来。

在密林的尽头,是一片悬崖,可以看到更远处延绵的山丘,壮观的景色一览无余。他找了一片岩坐在了上面,我也就坐在了一旁。

“你的右手……发生了什么?”

“威辽之战时,被卓娜提亚砍下了。”他平静的答道。

“卓娜提亚?”

原来那情与亲的相杀,早就发生过了。它还是留下了残忍的结果,既然说是被救,那么二哥的虎狼骑果然还是因为与卓娜提亚交锋而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毕竟我也是见识过卓娜提亚作战时模样的人,她光是在用兵上来说,确实是个鬼神一般可怕的人。

“她一直在找你,我也一直在找你,最后还是我先找到了。”

但二哥好像在故意变换话题,他故意说了卓娜提亚。果然,差点因为这个忘了我自己本来最想问的东西了。既然想到了就得赶紧问他,两年多的空白下来,我已经跟不上外面的世界变换的脚步了,就连二哥身上都冒出了一堆谜题。

“不,不对,二哥,‘铁钩领主’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和贵吉尔氏族在一起?”

“因为他们救了我还有很多弟兄。”

“威辽之战,大吕输了?”

“输的彻底。”

“你们为什么不回去?”

“回去?”二哥很惊讶的看着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回了啊。”

“出了什么事?”

“小妹,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二哥说话一直很平静,也很深沉,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一股天地不惧的,如火似雷的感觉。就算不问也看得出来,这两年多他也经历了非常多的事情。

“不知道。”

“大吕…真正的大吕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一年多前,卓娜提亚攻陷莲华城,禄王远逃西域月者汗国,黄头军破潼关又破京师,辽东总兵丰余良带兵入关夺还京师,但黄头军把京师大小官吏、皇亲国戚千余人押到了潼关,尽数残杀,皇上也死了。”

“那……什么…”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原来天下已经大变了。原来在京城的皇帝也会被杀死,皇亲国戚和京官也会被杀死。这个世界在一些方面对于一些人,似乎会变得意外的公平起来,但我却对这种事情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我不习惯幸灾乐祸。

“现在谁是皇帝?”

“现在黄头军在西北有一个皇帝,丰余良在京师立了一个皇帝,禄王在西域自己称帝。”

“卓娜提亚呢?”

“卓娜提亚没有称帝,她还在清理禄王在草原的残余。”我倒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卓娜提亚并没有掺和进这个到处都自己当皇帝的浑水里面去。二哥说过她也在找我,不知道她日子过得怎么样,会不会因为一堆军国大事,整日头昏脑涨的?

“那么…为什么贵吉尔氏族会认二哥做主?”

“这也是个很长的故事了。”他苦笑了。“我是驸马。”

“驸马?”

“贵吉尔氏族的大小姐,她叫伊娜,我们一年多前成了亲。”他一边平静地叙述,一边微笑着。

“二哥是被强迫的吗?”

“不,我们是……两情相悦,他们救了我,照顾我,我便领情了。”

他说的很简单,但越简单就越不简单。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原来真的会发生,而且是在我的亲生哥哥的身上。

“那么…我有嫂子了?”不知为何,虽然有些突然,但我还是很高兴。

“对不起。”他突然道歉道。“二哥对不起你,没能留着这一个新的亲人。”他是真的在道歉,仿佛那个伊娜相比是大哥的结发妻子,更多是我的嫂子一样,虽然我们根本没见过面。

“没有……?”还是简单的话语,但越简单就越不简单。不幸就这样简单的发生过。

“不久前的事情,绒花军和布谷德军的一次突袭,我们被逼到了一处峡谷里,包围持续了很久,直到援军来帮我们突围。但是伊娜那一次在山上被毒蛇咬到了脚踝。我努力了,我们都努力了,但她还是没能挺过来。”

“为什么偏偏是她…”简直就像是与我开玩笑。我甚至才知道有了一位嫂子,她就已经去了。而且仅仅只是因为一个毒蛇而已,如果稍微注意一下脚下可能就不会有这种的悲剧出现,为什么偏有这样的安排?

“这就是命啊,有的时候挡都挡不住。”他还是在笑,但那是苦笑。我看得出来,二哥已经没有了当初带着士兵唱《凝笙歌》时那样的意气风发。他已经很累了,他一直前进到现在,已经在各种的折磨之下心力憔悴,恨也好,伤心也好,都已经无法再去做了。他就算有眼泪恐怕也是哭不出来了。

“走了,都走了,走到最后就剩下几个人。”他还是很平静,“小妹,你应该为我高兴,就当是二哥求你了,为我高兴吧。”他胡子拉碴,眼光下垂的样子,实在是让人心中复杂。

“……伊娜是个什么样的人?”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我就如此问道。

“……我不说了,我想自己留着。”他顿了一下,“自从十多年前那次单宁府失陷之后,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像这一年一样,这么开心过。二哥算是没心没肺了放下了很多事情,因为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他说道。

我总算知道了。我确实为他感到了高兴。虽然短暂的只有一年,但二哥这一回,为自己而活了一年,他自私了一年,幸福了一年。因此就算是到了一无所有的现在,还是不会觉得后悔。

“我为你高兴。”我说道,“至少这一年对你而言是有过的。”

“是啊,有过的。”他说着,捂住了脸,一言不发。太阳开始西下,阳光打在了我们身上,岩石与青草都变得耀眼。

人们在最朝气蓬勃的时候,总是会患得患失。希望索取,希望得到,希望能够永远拥有,而不希望失去,不希望物是人非。但人生走到某一处时,人们会发现,人生留下的不会有太多,而最珍贵的往往只是“有过”而已。

有过,那便难得。

“休息吧,小妹,明天要送你去见芙蔻。”

“你认识芙蔻?”我有些惊讶,不过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他是贵吉尔氏族的驸马,可以说已经是贵吉尔氏族的人了。

“芙蔻就在另一个营地,不过森林外面应该到处都有绒花军在找人了,今天就休息吧。”他说罢又捂上了脸。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动静。

两年多的空白,一切都变了。

当晚老医为我的旧伤涂了一些草药,原本不痛的伤口因为这些东西又疼了起来。而温良玉身上也到处都缠满布,她疼的浑身发抖,而且还是臭气熏天。

“为什么不帮她洗一洗呢?”我问道。

“她伤得太重了,浑身都是。会很麻烦。”那几个军医说道,“而且,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有神佛显灵了,谁知道明天会不会缓不过气就死掉。洗不洗的,没什么用。”

他们认定了温良玉活不了太久,当她的面对我如此说道。

“给我武器,可以吗?”她躺着,无力的说道。“要死,我想死的有些人样。”她的声音相比虚弱,还有了一些恐惧。果然,就算变成了这样,人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还是会害怕。

“臭成这样,人样不人样又有什么用呢。”军医还是如此说道。真是不近人情,也不看看温良玉都成什么样了,就不会替别人稍微哪怕一点点地去着想一下吗?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把他硬推出了帐篷。

“臭就可以洗,有伤可以注意绕一下,有什么麻烦的。你们给我准备一些布和几桶水,你们不洗,我给洗!”虽然是赌气,但毕竟要做到底。怎么说也是一同生活了两年的人。

然后我就觉得有一些后悔了,给温良玉脱下那一身沾满粪便和各种污垢的破布一样的衣服时,简直和剥皮没有两样。她还是喊到我的耳朵生疼,也引来了一群人在帐篷外偷听。

脱下后,她的身体让我觉得毛骨悚然。两年多的折磨,确实已经不像是人的身体了。当我绕过那些切口与伤疤擦拭,落下的污垢后面露出的惨白皮肤多少才让我回想起她该有的样子。渐渐地,我的鼻子已经习惯了这尸体与粪便混在一起一样的臭味,温良玉也渐渐习惯了擦拭清洗。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她缓过劲后,第一句便这么问。

真是,都两年了,还是把我当外人?

“你现在除了我还有谁呢?”我反问道。

“你在可怜我吗?”她问道,“我…讨厌被可怜。”

“你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说道,“我以前如果有人可怜我的话,我真是高兴都来不及。”

“我不是……我不是可怜人。”

“你逞强也没用啊,你确实很可怜。”

“我是个两年浑身沾满粪便的人,你说我还算人吗?”

“人的肚子里还永远都有粪便呢,人不人的难道要靠这个来辨认吗?哪里来的歪道理啦。”真是奇怪的话,难怪这种人有的时候只是往她身上涂点污垢就会那么受打击。

“…….李凝笙,你为什么这么…奇怪?”她问道,“我可是……我可是…不该被这样的人啊”

“谁知道呢,可能是身边的东西变得太多,看过的太多了吧。”我说的是实话,可能因为自己太可怜,所以也总是会可怜其他人。

“你也被丰绒花关了两年多,你为何…不为所动?”

“我当了十多年奴隶,里里外外都被人翻弄的不成样子过,才两年,对我算事?”

这么说有点把坏事当好事来骄傲一样奇怪的感觉,但事实就是如此啊。

“我都,我连人都不算了。”她又说道。

“好吧好吧,你确实快不算人了,但你起码比丰绒花像人。”我有点不耐烦了。一个人老说自己不是人了,什么恶毛病。

“她会找到我们吗?”一说到丰绒花三个字她的表情和语气就全都变了。

“你害怕吗?”我问道。她甚至都在打颤。

“我……我怕。”

丰绒花对她的特殊照顾,确实几乎毁掉了这个人。她再害怕的话连我都快被带着有点慌了。

“她又没有神通,而且她也不在辽西,管她做什么?”我说道。“你如果实在是害怕,为什么不想想她也是人,也会被打败,然后痛哭流涕求你不要杀呢?会不会好受一点。”她应该会这么想才对吧,毕竟当将军的人不都是这样的才对的吗?

“我也活不久了,反正,什么都没用了。”

“你比我活的精彩多了,难道你还觉得遗憾吗?”我问道,“人还真是不知足的东西呐。”

我发誓我真的不想安慰她,事到如今她还把我当外人,没有把我当成朋友,我为什么要安慰她?而且她之前做过的事情我可没忘记,她抽过我的鞭子,还对卓娜提亚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忘记,我不会忘记。既然我都没有忘记,她又凭什么自己否定自己的过往?

“我还活的精彩吗?我以前是什么样,我也和你说过很多次不是吗……”她很激动,颤抖了起来。她还不懂这个道理吗?我不是一个喜欢说难为情的话的人,你非要让我把难为情的话说出来才会懂吗?

“我现在死了,除了认识我的人,没人会记得我,我只是个没什么成就的奴隶而已。”

“我呢?难道你会记住我吗?我真的活不久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啊啊啊啊啊,真是个烦人的女人。

“会的,至少我会记住你。”

“记住……记住可怜的猪婆婆吗?”

“不!记住一个姓温的女将军,曾经在威辽之战中活捉过不可一世的卓娜提亚。我想卓娜提亚也会记得有过这样一个敌人。”

“我……真的?”

“真的,所以我才讨厌你,你把我心目中的神给变成了地牢里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我低声说道,“所以请你不要再说丧气话了,你这是给卓娜提亚抹黑,我就更讨厌了。”

“我……我……是啊,你说的对,你说的都对…”她说道,又颤抖了起来,让我的擦拭变得有些麻烦。

仔细一看才发现,她在抽泣。又用那残缺的手抹着眼泪。

“……别这样啊,温将军。”我才是想哭的那个人啊。

别这样啊,我不想也像个小姑娘一样哭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开题的事情完事了,拖了这么久,多写点当陪个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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