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贺秋给马厩添了水，然后拎着水桶走到对面奴隶待的破棚下也让他们也喝了水饱。

他是个现代人，看不惯这种不把人当人看的事情，可也管不了，只能尽些微薄之力让他们好过一点。

好在对面的牙子对这种事不在意，也没有为难他，时间久了便也都习惯了。

“贺秋兄弟又来啦！”

“天太热了，给他们打点水。”陆贺秋掀开单薄的眼皮，跟人牙子打了招呼，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米饼递了过去。

那牙子满脸笑意地接过米饼，咬了一口：“你就是心好。”

说着便往他身边凑了凑，眨眨眼：“这两天生意不错吧。”

“不行，这两天一个生意也没做成，你没发现大家伙这几天都不来了吗？”陆贺秋板着脸不笑的时候有些严肃，此时再加上这话，显得更加苦大仇深。

果然那人听了这话，笑着接过：“是嘞，这做生意就这样，那能天天有人呢？不过哥哥今天遇到一个。”

陆贺秋闻言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他将水桶拎进草棚下，却见到那里站着个身材高挑的哥儿。约莫是听到了自己和人牙子的对话，这会儿正朝这边看来。

陆贺秋刚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哥儿的时候也是心下震惊，即使他性别男，爱好男，但这不代表他能心无旁骛地接受男人生孩子。

但是随着后来见的哥儿越来越多，也就慢慢习惯了。

只是眼前这哥儿却有些熟悉，而且长得很好看，即使他皱着的眉头没有一刻松下。

陆贺秋认为的好看不是这个时代的审美，要求哥儿要像姑娘一样以纤细小巧为美。面前这哥儿是高挑的，五官并不柔和，甚至有些硬朗，这样的哥儿在这个时代并不讨喜！

顾白看了半天，终于在奴隶中挑出个稍微合适的人选，镇上只有这一个牙行，若是再不行也没处找了，总不能去其他镇子，路途不说，就是时间上也来不及。

正当他出去喊人牙子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走了进来。

看清来人时，顾白顿时觉得难堪极了，但他还是绷着一张小脸，直视对方。

顾白并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多年孤苦无依的生活将他磨出了一种超出同龄哥儿的成熟，他冲那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种相识的人打招呼的方式让陆贺秋有些奇怪，不过他还是侧过身子让那哥儿出去，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陆贺秋突然看见他颈侧有一颗淡红的小痣。

浅浅的仿佛不经意就能让人忽略了去。

若是刚来的时候他可能还不知道，但现在看来那是哥儿特有的孕痣。

他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就是一张模糊的脸和颈下那颗浅浅的红痣，只是他一直无法看清楚到底是谁。

后来他打听到是下溪村的一个哥儿，原本他想要上门感谢，却又担心会对人家造成影响，毕竟这里是一个他不熟悉的朝代，思索再三，放弃了那个念头，想着有机会再偷偷相帮一番。

但没想到这哥儿会自己送上门了，虽然这说法有些奇怪。

沉吟片刻，他将水桶放下，朝顾白深深鞠了一躬，说道：“陆贺秋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纵然顾白是个早熟的哥儿也没见过这种阵仗，况且一个童生竟然给自己行礼怕是不合礼法。想到这里，他赶忙侧过身子。

“不用客气，我只是将你拉上岸就走了，是族里的长辈将你送回去的。”

大周朝读书人的地位高，就算只过了童生也不是一般村户能比的，况且他还是个哥儿，陆贺秋不想为难他。

转而问道：“你来这里买奴隶？”

不怪他怀疑，据他了解，这除去灾荒之年，奴隶众多。平常年份里这奴隶行里一个奴隶五到十两不等，更甚者能到十五两。

而这远远不是村户能买的起的。

况且这奴隶买回去后还要按照成人缴纳人头税，这也不是一笔小的开销。

不知这哥儿可是遇到难处了？陆贺秋不是一个好管闲事之人，甚至可以说是个冷心的人。帮助奴隶是因为在他的观念里还停留着上辈子的人人平等，以及人命大过天，而且他也仅是给他些水和吃食，并不能将他们救出。

但是这个对于这个哥儿，自己却是欠了一条命。

思索片刻，他将自己的疑虑问出。

只是他才说出口，顾白却露出为难的表情。

陆贺秋见此微皱眉头，坦言说：“奴隶行的弯弯绕绕很多，你说出来，我看能不能帮帮你，就当时是报你的救命之恩。”

见他这么说，顾白犹豫着开口。今后把人领回去总会闹得人尽皆知，与现在说出来也没甚么区别。

“朝廷新律。”

顾白点到即止，听村里人说，读书人对朝廷律法最为关注，往常若是出现新律，也是由附近村子的读书人最先来通知族长，往往能受到村子的厚待。

果然，听了他的话，陆贺秋便立即想到之前逐渐变暗的律令，看来已经传播开了。

所以这哥儿为了应对这条法律，想来这买个奴隶回去成婚？

即便不知这哥儿遇到了什么难处才做出这等决定，但陆贺秋还是佩服他的果决。

大周朝规定奴隶与平民成婚之后可以脱离贱籍成为平民，但实施至今也没有普及，男子都不愿意，更别说一旦成亲就相当于将自己的终身托付过去的哥儿。

“不知你看中了哪个奴隶？”

顾白指向方才哪个奴隶，不知为何，之前还对其有些满意的顾白眼下却迟疑了。

谁知陆贺秋看了一眼那奴隶却脸色一变。

在大周朝，若百姓与异族联姻，便会被官府定下叛国之罪，生下的孩子也会成为奴隶。而且陆贺秋听说异族那边也有相似的法律。

而顾白选得那个好巧不巧正是两族的混血，可能是异族血脉被一代代稀释，到了这位身上已经不算明显了。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孩子会不会出现异族特征，如果那时被发现，这哥儿可就真走上绝路了。

正欲劝说，先前那人牙子走了进来，见两人迎面站着，一双精明的眼睛闪了闪。

笑道：“客人可挑好了？”

说罢看向陆贺秋：“贺秋兄弟，你看我这还有客人，就不能陪你了。”

逐客令他还是听得懂的，陆贺秋将水倒进棚子下面的木桶里，走出草棚，出去之前他看了一眼哥儿，眼中满含深意。

入夏的日头异常毒，还没到中午，晒在人身上便火辣辣疼了。

陆贺秋躺在为牛马准备的草料上，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双手枕在脑后，脸上盖着个破草帽子，闭上眼睛假寐。

脑海中最下面那道律令已经被取代，上面写着：

【蜀中甘薯大收！】

这条若隐若现的出现在最上方，至于先前那天已经按序移到了第二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陆贺秋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他将帽子摘下，坐起身。

顾白就站在草垛前，犹豫再三问道：“那奴隶有问题吗？”

陆贺秋：“你没买？”

俩个人显然都没料到对方会开口，皆微微一怔。随即笑出了声。

这一笑，先前尴尬的气氛消散不少，两人的距离也拉进许多。

“你选的那个奴隶是中原人与异族人的孩子，跟你我朝的法律，你不能跟他成亲。”

闻言，顾白心头一紧，如果真是这样，他竟差点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可如此一来，自己的亲事又该如何，若是再入冬之前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难道正要去官府抓阄，又或者随便找个人将自己嫁出去？

陆贺秋：“除了他，边上两个都行，虽然看着瘦，但其实是饿的，养一养就行了。”而且凭他这段时间的观察，这两个人的品性还行。

牲口棚围着一棵大柳树修建，正是炎热，蝉虫爬上枝头发出高傲的叫声，搅扰树下人的思绪。

陆贺秋看着面前的哥儿，一张白净的脸看着不像农家的哥儿，反而像在深宅里长出来的。

他的面相清俊，微微抿起的嘴唇泛着红润。不大不小的眼睛迥然有神，仿佛能将人吸了进去。

身子比一般的哥儿高出不少甚至比一些男子还高，再加上他四肢纤细，看着很是高挑。

好像是他喜欢的类型。

一阵风吹来，柳叶儿打着旋落下，上面还趴着个小小的夏蝉，许是察觉到了自己处境，那夏蝉发出剧烈的叫声，引得树上才落下去的蝉声再次高昂！

突然陆贺秋说：“不如我娶你？”

话音才落，就看到面前的人正瞪大了双眼看他，陆贺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只是话已出口，他却不觉后悔。

陆贺秋又说：“那道法令我也看了，不止对你，对我也一样。而且若有一天你遇到了喜欢的人想离开也没关系。”

陆贺秋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如此，即使他仍没有想到办法躲避官府婚配。

但就在刚才，他突然想要保护这个哥儿。其实早在忙季过后，陆贺秋曾去过下溪村，那日他乘着牛车，正巧车上还有两个下溪的夫人正在闲聊。

一个人白哥儿怕是要嫁给村里的外户王婆子的儿子，另一人就说许是顾白的婶子又在编排他。

不知这婶子是何种用意，既想让顾白嫁出去，又在外面毁他清誉。

行至官道，陆贺秋坐上回程的牛车，再没去过。世道艰难，他不愿再给顾白填上一层伤疤。

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即使这哥儿不喜欢自己，但他确信可以护他周全，若有一天他想离开了，自己就奉上嫁妆，权当是还了救命之恩。

顾白的脸慢慢红了，从脸颊一路红到耳尖，像要烧起来一样，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袖，纠缠的衣袖好似他乱了的心。

顾和秋看着，不觉好笑，这哥儿虽然总是板着脸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其实还是个少年。

脸上的燥热慢慢散去，顾白开始思索陆贺秋的话。

很显然，对于自己来说，他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清白的出生，还是知根知底的家世，况且他更是少有的读书人，无论如何是奴隶没法相比的。

抛去心中那些杂乱的心思，顾白扪心自问，这人为何要娶自己，而且他还不知晓自己是在找赘婿。

顾白深吸口气：“陆先生，你可能理解错了，我是在找赘婿。”

也正是如此才来这奴隶行。

脸上的红晕散去后，露出更加苍白的脸色。

顾白天生肤色白皙，也正是如此才得了这么个名字。

即便后来每日辛苦劳作也只是浅浅晒黑一层，待到冬日养一养便又白了回来。

但他并不喜欢，因为那层白里没有红润，只余下苍白，明晃晃地向所有人展示他过得不好。所以他总将自己晒得黑一点，健康一点。

陆贺秋看着他变化的神色，轻笑一声，随即说：“那不如我嫁你？”

什么？

顾白觉得定是天气太热，自己产生了幻觉，从未有哪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嫁给夫郎，即便是入赘。

陆贺秋见他木着的脸再也维持不住，像是长久带着的面具出现裂缝，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

凭空生出些逗弄的意味，低沉的声音里浅藏着些许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笑意，追问：“怎么，你不愿娶？”

才沉寂下去的蝉鸣再一次涌上高/潮，肆意拨动顾白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