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霍孜从噩梦中醒来的第五个清晨，梦的内容是碎片化的，醒来之后就记不清到底梦到了什么，这些倒无关痛痒，就是睡眠质量一再下降，几天时间，霍孜的脸似乎都尖了些。
这五天里，他哪里也没去，就待在梦溪里。
龙二从外面买完早餐回来放在桌上，替霍孜拉开了椅子：“少爷，吃饭吧。”
霍孜躺在沙发上，挪开脸上倒扣的书，刺眼的阳光从窗户斜斜照来，他下意识伸出手挡住光线，阴影将他的轮廓勾勒得更加立体，即使手掌挡住一半的脸，下半张脸仍然性感得要命。
突然被这副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惊艳，龙二喉结微动，眼睛没舍得眨，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跟在霍孜身边做事，不得不承认，需要极强的定力。
“林思存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吗？”
“嗯，但我确认过，他没有换电话号码。”
霍孜起身去浴室洗漱了一番才坐到餐桌前，他看向龙二：“坐下来，一起吃。”
龙二摇摇头。
“怎么这么倔。”霍孜一把拽过龙二的手腕，将人摁在椅子上，不容拒绝道：“吃。”
龙二眸光颤了颤：“少爷……”
“叫霍孜。”
“霍…”好半晌，龙二才艰难吐出完整的名字：“霍孜。”
“就一个霍一个孜，叫出来我能吃了你不成？”
“不、不会。”
这几天，霍孜一直在等林思存找他，因为他知道，林思存说的都是真的，假如林思存不愿意，无论如何他都找不到对方。
但他没等到林思存的消息，却等到了媒体争先报道，正式宣告从此以后江阳市换了主人。
龙二把电视关掉，眉头深深皱起：“不要看这些，会影响心情。”
霍孜薄唇紧抿，良久，缓缓道：“但他们说的是事实，事实不是捂住耳朵遮住眼睛就能躲掉的，一时可以，一辈子不行。”
“少…”龙二还是不习惯叫霍孜的名字：“您真的对林思存一点怨恨都没有吗？”
霍孜没回答。
其实没有回答等于给出了回答，龙二心里清楚，少爷对林思存还抱有一丝幻想。
无论是期望从对方那里获得什么，一点点怜惜也好，一点点心软也罢，这些都是被霍孜视为林思存在乎他的证明。
假如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那为什么还要留他在身边？
可能真正让霍孜死心的不会是财产转移的背刺，而是林思存真正的视若无睹亲口说出相看两厌一别两宽。
吃完早饭，门口陆陆续续有人提着白色的塑料袋进来。
是林思存命人每周送来的食材和生活用品。
“麻烦你们回去告诉林先生，我们少爷从来不用超市里的东西，食材也要最新鲜的，你们一次性买了一周的量，就不怕让人吃坏肚子吗？”龙二皱眉道：“包装也这么低档次，留着给林先生自个儿用吧。”
办事儿的人互相对视一眼，谁都不敢说话，放下东西就赶忙离开了。
“龙二，这就有点夸张了，你以前也不喜欢为难人的，他们只不过听人办事儿。”
其实龙二说的没什么假，霍孜所有东西都是顶配，私人定制绝不外泄，譬如沐浴用品，调香护肤是有专人专控的，如果一下子转换到超市货架摆放的普通沐浴露，龙二有些担心会不会导致霍孜皮肤过敏之类的。
“抱歉少爷，是我关心则乱了。”龙二咬了咬后槽牙：“我只是气不过。”
“算了……”霍孜蹲下捡了一瓶沐浴露打开盖子闻了闻，面无波澜：“寄人篱下，将就用吧。”
“少爷，我们走吧。”龙二快步来到霍孜身边，颤抖着声音道：“这么些年我存了不少钱，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去没人打扰的地方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霍孜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放下了沐浴露：“龙二，你也觉得我成了笼子里的鸟雀了？”
“不，少爷怎么会是那样的……”
“连你也觉得金丝雀是不入流的，难怪他耿耿于怀，对我有怨恨倒是解释得通了。”
“少爷，事到如今，你还在为他开脱。”
霍孜用手帕擦了擦刚才握过瓶身的手，那股廉价的味道这才消散了不少。
“别这么悲观，人只要还活着，一切皆有可能。”
龙二哽咽道：“不论发生什么，我会永远跟在您的身边，不会让少爷您一个人面对的。”
“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霍孜捏了捏眉心，递过去一张新的手帕：“洗干净还给我。”
“是。”
霍孜一直留在这里，不是舍不得这里的富丽堂皇，而是为了更好地让林思存看见他在哪里，能够想找他的时候立即找到他。
但是已经五天过去，林思存一次都没有来过。
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霍孜不是喜欢坐以待毙的人，没错，这些年他给了龙二很多钱，但是他已经是成年人，一直这么吃龙二的用龙二的，还维持主仆关系就有点不太现实了。从他不是霍家少爷那一刻开始，龙二就应该和他结束雇佣关系。他觉得这是个放龙二自由的好时机。
于是他盘腿坐在地上，似笑非笑地问道：“龙二，想成家吗？”
龙二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总要成家立业的。”霍孜说：“难道你想打一辈子光棍，就这么跟我耗着？”
“少爷您这是……要赶我走吗？”
“以前给你的钱足够你讨老婆好好过日子了，去找个好点的楼盘买栋房子，当个包租公也不错。”霍孜慢条斯理地为龙二规划着未来：“我连自己以后要怎么过都没想好，顾不上你，也照顾不好你。实不相瞒，我没破产前就想过放你自由，这么多年总是当司机当助理也是会腻的，出去体验不一样的世界吧，别留遗憾。”
龙二猛地抓住霍孜的手：“少爷，我不要离开你，我没有别的目标，我唯一的理想就是你，我只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霍孜笑了笑：“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龙二，我们结束雇佣关系了，我没钱支付你的报酬，就算你想给我打白工，我良心也过不去啊。”
“可是这是我自愿的，少爷……”
“我不是你的少爷了。”霍孜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揉了揉烟嘴的位置，含在嘴里取火点燃。
浓烟呛得龙二眼睛火辣辣的，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肯放弃地尝试在烟雾里分辨出霍孜的五官，他想知道霍孜到底是故意试探还是铁了心的这么打算。
假如霍孜有流露出哪怕一点点的迟疑，他都绝对不会放手。
“有意思吗？”霍孜推开龙二的手：“跟着我熬什么，好日子不过，行了，别缠着我了，你没受够枯燥乏味的生活，我忍够了。”
龙二觉得手腕处刚炙热一瞬又变得冰凉，心也跟着凉了一半，虽然霍孜语气透出不耐烦，但他知道霍孜是故意这么说的。让他悲怆的不是霍孜这番刺痛人的话，而是霍孜是真真切切打算跟他分道扬镳，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他好，可他不想要这样的成全，他只想跟在霍孜身边寸步不离。
霍孜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明明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连流浪猫流浪狗都愿意收养，却不愿意收养一个龙二。
龙二离开前最后的条件是，为霍孜做最后一顿晚餐。
霍孜打趣道：又不是一辈子不联系了，还是当朋友呗，以后有机会约出去喝喝酒吃吃饭，整的跟生离死别一样。
龙二心事重重笑不出来，他一旦走了，就没有人给霍孜做饭了，管家和仆人都被林思存遣散了，霍孜从小不进厨房，要是真的放任他一个人在这里，万一有什么好歹……
霍孜不知道龙二心里在想什么，他甚至没留龙二下来吃晚饭，最后只是唇角勾笑地目送龙二一步三回头的身影消失在金色的落日前，转过身面对一桌丰盛的菜肴，唇角缓缓放平，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驱逐了身边的人，一个不剩以后，就能失去很多烦恼，因为最差的结果也只不过是自己过得差劲，而不会拖累其他人。
晚上他没什么胃口，就没吃什么东西，把剩菜放进冰箱，第二天中午拿出来热了热继续吃。
果然，从不吃剩菜剩饭的霍孜，没意外的，吃出毛病了。
他躺在沙发上，额头因为疼痛沁出细汗，电视关闭，投影仪关闭，窗帘紧闭，就连客厅的灯他都没有开，忍受着肠胃的绞痛，霍孜逼迫自己迅速沉入睡眠。
只有睡着了，才不会感觉到痛。
一直到了傍晚，整个屋子伸手不见五指，霍孜从黑暗中睁开眼，墙壁上电子时钟显示七点。
房子冷冷清清，只有他一个人。
他捂着胃部朝窗帘走去。
星玫果季。
林母看着儿子突然离席：“饭还没吃完呢去哪儿？”
林父也有些不满：“就是啊，从中午就一直盯着手机看，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林思存握着横屏的手机，迅速套上外套：“不用等我了，你们吃。”
只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梦溪里的监控画面。
霍孜这人，巨婴吗？
林思存暗骂一声，紧皱眉头穿上鞋往外走。
可当他刚握上门把手，脚步顿住了。
“怎么了儿子？”
林思存忽然脱了鞋卸下外套转身坐回了饭桌前：“不去了，吃饭吧。”
林母惊讶地看着儿子终于舍得熄屏把手机扔到一边，一副见鬼了的表情：“怎么突然又不去了？”
林思存吃了一口菜：“不需要我。”
林父林母复杂地对视一眼，心中似乎隐隐约约猜到什么。
梦溪里。
霍孜准备拉开窗帘透透气，却在那一瞬间愣住了，只见龙二孤身站在院子里，守在窗户外面，不知道等了多久。
“这小子……”他推开窗户，神情复杂：“你上辈子是倔驴？”
龙二紧张地盯着霍孜捂住腹部的动作：“少爷，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霍孜：“先别管这个，你在外面等了多久？”
龙二低下头：“从少爷拉上窗帘那一刻开始。”
霍孜摊开手：“你看我，挺好的，这儿不需要你，你回去吧。”
龙二一语不发。
“听话，别让我生气。”霍孜神情从未有过的认真：“你要是真想让我过得舒心，你就好好过你的日子，你过得好，我才能放心。”
龙二攥紧了拳头，随后又松开了，他从背后拿出一个医药盒，小心翼翼地递到窗边：“少爷，这些是护胃的，还有消炎的，退烧药也有，没有我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婆婆妈妈。”霍孜虽嘴上这么说，但还是干脆利落地接了过来：“放心吧，字儿我认得，我只是破产了，不是脑子坏了，别总是一副天塌了的样子。”
“好……”龙二轻声道：“那我回去了，少爷。”
“滚蛋。”
霍孜毫不留情地关上窗帘。
隔绝人影，似乎就能隔绝软下的心。
黑暗中，霍孜脸上的无所谓消失殆尽。
他捏着鼻梁往回走，最终坐在沙发上吐出一口浊气。
第二天上午，由于窗帘拉得非常紧密，所以即使白天到来，室内也犹如黑夜，霍孜是被突然亮起的灯光惊醒的。
由于这些天睡得并不好，昨天吃了药难得睡了个好觉，一觉睡到快中午才起。
他用手背挡着眼睛，不知道进来的是谁，他还以为龙二不放心又过来探病，便沙哑着声音道：“又来了？不是说了我能行么。”
然而，他并没有得到回复。
霍孜缓缓坐起来，待眼前逐渐适应了光线之后才拿开手，与此同时，他诧异地脱口而出：“林思存？”
你怎么来了？
他原本是想这么问的，但他怕林思存会说，既然你不想让我来那我不会再来了，于是他没有说完那句话。
“看到我很惊讶吗？”林思存语气冷淡，目光带着审视，似乎不动声色地将霍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