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是的,想打架。
酒精麻痹小脑平衡能力,并不麻痹大脑神智。
其实越醉人的思维反倒越是清醒。
只是平日隐藏甚深的种种晦暗欲念被放大了。
这若是个貌美柔弱的女人,我恐怕要上去欺辱一番了。
可这是展昭,我也只敢嘴皮上轻浮一丁点,若真的上前非礼,他铁定把我吊起来来一顿人格修正拳。
思维变得像黑夜里的飘絮一般,到处发散。
忍不住胡思乱想。
忍不住忿忿。
凭什么那么多人光是生存就竭尽了全力,筋疲力尽,面目全非,奇形怪状。而另有一些人,自出生那天起,就是天之骄子,就拥有了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甚至于珍贵的品质?
这不公平。
我朝武官举起了刀,看着这个光亮得刺眼的善良人物,晦暗的嫉妒情绪犹如暗潮一波一波涌起,不断冲刷着理智的岸堤。
我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个剑道天才的对手。
但是……
“大人,”朝他酒疯子咧嘴笑。“卑职等一直风闻,整个开封府上上下下,只有王朝马汉两位大哥竭力联手,才能勉强克制您。”
“——却不知,若是卑职和杜鹰、马泽云、丁刚、蒙厉悔五位捕快结成围猎大阵,能否与之相媲美呢?”
给这位二十七岁的年青武官,生动形象地展示一波什么叫作“下|克|上”。
一旦他败了,入了及仙县就必须听我们的,刑案侦办务必脚踏实地,贴合地方|权|力生态,同光和尘,减少冲突,最大化利益,最小化战损,少他|妈精卫填海,搞那些不切实际的理念。
正义?公正?这种出身舒适的家伙根本不清楚贯彻到底的正义需要多大的代价。单是他和我站在一起,就该明白,太阳底下从来不存在公正。
33、
他温良平静地应声。
“好。”
山寺清寂,云雾若霰。我拖着醉步,摇摇晃晃回客房去,把同一个房间里睡熟的战友挨个晃醒。
“起来……起来……别睡了……”
“深更半夜扰人清梦——你他|妈最好有事。”
睡眼惺忪,面目狰狞,不爽到极致。
若非打不过我,杜鹰此刻铁定已经把我按倒爆锤了。
难得地好心情,我笑嘻嘻对他说:“好兄弟,咱们一起干展昭,干赢了,咱们五个一起名扬京城。”
“你喝了多少马尿,醉醺醺成这幅德行?”丁刚翻了个身,肌肉虬结的猿臂撑起毛绒绒的胸膛,扭头望我,浓眉紧皱,额心形成个深深的“川”字形,“那展大人岂是咱们能得罪的?他由江湖豪侠入公门,当初耀武楼献艺,名震帝都,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击退了十数大内高手进来的。老青天的心腹,开封府的利剑,岂容咱们亵渎?”
“我们基层做事的,才是开封府真正的利剑。”
我认真地纠正他说。
醉醺醺,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双手乱七八糟地比划起来。
“行内人干行内事,他、他得听我们的。”
“否则……否则……你们都知道的,会出事……”
不怕上头的领导抢功占名。
就怕上头的领导自以为是,坚持某些形而上的不切实理念。
这就仿佛煤矿里挖煤一样,瞎指挥,会出人命的。
“……”
他们于是安静了。
安静了好久好久。
杜鹰问我:“你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我嬉皮笑脸,不回答,反问:“你们到底跟不跟我往外走?”
杜鹰垂下头,思虑了一下会儿,掀开被子,利落地套中衣、穿靴子。
“走。”
丁刚和马泽云也下定了决心。
“这样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还是得破局的,内部矛盾必须得在到达及仙县之前解决……”
他们也跟我们走。
房间里五个人,只还剩下一个,慵懒地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蒙厉悔眼睛都没睁,仍然熟睡着般。
嘴巴蠕动,慢吞吞低哑地道。
“不去。”
“为什么不去?”我们有些不舒服。
“因为老子不想,那人是展大人。”
“展大人怎么了?”杜鹰贴近枕头,皮笑肉不笑地问他。
“展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
“憨子,你十五吗?还在相信活人的道德?尤其这个活人还是个官老爷?”穿好灰色外衣的丁刚嗤之以鼻,直接笑出了声。
“唯有咱们一起把他打赢了,确定能克制住他了,才可以尝试信任他的道德与承诺。”
过往几十年血的教训。
34、
蒙厉悔不站我们这队,他倾向于那个当官的。
这使得我们很不爽,然而不爽也只能强自忍下去。
蒙厉悔不是善良温和的章平,他边防军伍出身转职帝都,性情狠辣,手腕暴烈,睚眦必报,发作起来跟条黄鼠狼没什么两样。谁都不敢对他这种出手,我与杜鹰都不敢,遭不起报复。
于是原本预想的五人变成了四人。
杜鹰,丁刚,马泽云,我。
四个人,两位浸淫公门多年的老捕头,两个精悍的捕快。
东南西北各占据一角,在各自的方位,朝包围中心的武官整齐作恭,略作抱拳。
例行敷衍的社交礼仪程序,表示我们不是来恶意谋杀领导的。
咱们只是切磋而已,哈哈,和谐友好文明诚善地交流上下级感情。
“得罪了,展大人!”
杜鹰一个眼神过去,马泽云首当其冲发起冲锋,丁刚紧跟其后,长刀锵然出鞘,清寒的月夜下直劈武官下三路。
姓展名昭的家伙冷静极了,他甚至连剑都没出鞘,只以厚重的鞘身作格挡。
“不够。比王朝马汉差远了。”
是么?
他大概还不清楚什么叫鹰犬围猎。
多年互相交付后背的老战友,心有灵犀,根本不必言会,在马泽云、丁刚之后,杜鹰与我同时自各自的方位暴起,一东一西,挟持住展昭的左臂右膀,卸他的剑,猛往下钳压。
致命的肘击破风朝鼻梁砸来,我猛地歪头,险之又险地避了过去,同一时刻,手上挟制着的铁臂趁势挣脱开来。
“锁他的喉!”
“把他勒晕!”
“他|奶|奶|的,老子就不信了!再高的官,再强的内功,终极也还是个活生生的凡人!还真能抵得过衙门精炼多年的捕快大阵不成?!!!!”
杜鹰炸了。
我躲开了肘击,他没躲开拳风,鼻孔下面挂着两条猩红的血,头发微散,凌乱狼狈。
一面竭尽所能地试图锁武官的喉,一面扯着嗓子朝屋里嘶吼。
“蒙憨子——”
“他|妈|的快出来帮忙——”
“对强敌,捕快大阵该是五个角,缺了一个角我们他|妈怎么办事?!!!”
“出来帮忙!!!回头我们四个凑钱请你喝酒!春山坊最香艳的舞娘!最炙辣的竹叶青给你安排上!!!!……”
“……”
光|溜|溜的大汉悠哉悠哉地自屋内漫步了出来。
一面打着呵欠,一面提着三截棍,通身上下只着一条短短的裤衩子,两条大粗腿上的腿毛仿佛秋风里茂盛的野草,长势旺盛极了。
睥战局一眼,云淡风轻。
“叫爹,叫爹就帮。”
鹰子面涨耳赤,唾沫飞溅,口出雅言。
“我日恁祖宗八代先人,七舅姥爷!!!!!!!!!!!!!!!”
丁刚:“爹!!!”
我:“爹!!!!”
马泽云:“爹!俺滴亲爹!快来帮忙!求求了!孩儿给爹爹磕头拜早年了!!!”
蒙厉悔受用极了。
下巴扬起。
“嗳!好儿砸们,你们亲爹来也!!!”
展昭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态严重了。
35、
我们齐心协力。
我们众志成城。
我们团结一致,竭尽所能,狗胆包天地下克上。
胳膊都使脱力了,全身肌肉都在发热,汗珠密密麻麻渗出皮肤毛孔。到最后,红了眼,阵法都顾不得了,只剩下最原始的作战本能。
本能地去协同,补上战友暴露出来的漏洞。
所有动作均快于理智,根本来不及思考,攻击与防御便已发出。
不知过了多久,恍然间腹部重重受了一力,我仿佛弹射而出的鸟儿般,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悠然地脱离出了战局。
“……”
妈的,真够狠啊。
不愧是曾经的南侠,不愧是德高望重的展大人,开封府的利剑,老青天的肱骨。
我们五个好手紧密合作,群殴他一个,竟然都殴不过他。
踹飞在幽寂的老桐树底下,枯枝烂叶中打了好几个滚,才堪堪刹住车。我抱着痛到发麻的肚子,蜷缩在树根底下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缓过来。
踉踉跄跄,重新爬起来的时候,朝那边望去,那边已经彻底乱成一团了。
五条大汉纠结在一起,胳膊穿插着腿,腿穿插着脚踝,打得面红耳赤,场面整个混乱不堪,谁也分不清谁。展昭整个儿浑身大汉,强人锁男,左右为男,前后夹击,脖子与双臂都被死死地勒住。
三节棍、长刀、巨阙剑、弯刀……所有兵器都散落在一旁,没有人再拿起来使用,这种打红了眼的时刻,手持利器,很容易产生误杀事故。
我捂着肚子,蹑手蹑脚地逼近战局。
下一刻,丁刚嗷的一声惨叫,鼻青脸肿地滚落到了我的脚边。
“胳膊!两条胳膊全脱臼了,快帮我接上!……”
咔擦两声帮他接回胳膊,我们狼狈为奸,奸诈地对视一眼。
“你上啊,快去帮他们!”
“老狐狸,你怎么不上?要上一起上!你不上我也不上!你上我也跟着上!”
于是一起上,同时饿虎扑食,再次往领导身上挂大汉。
展昭:“……”
“我嫩父辈先祖家人%*Ⅹ&*#……”
他面涨红赤,想下杀手又不能下,牙缝里隐隐约约挤出了句什么。
好像是句脏话。
不大可能吧?……
脾气这么温柔、涵养这么优良的领导怎么会说脏话呢?……
大约是听错了。
嗯,一定是听错了。
军伍出身的蒙厉悔老辣刁钻,瞅准机会,朝着领导的后颈重重地劈了一记手刀。
我们愣怔怔地看着这个挺拔的武官倒了下去。
犹如大山轰然垮塌。
许久回不过神来。
难以置信,竟然真的做到了。
实打实地制衡住了他。
倒在院子里的男人衣衫凌乱,乌发微散,脖颈皮肤被勒得通红,面朝下栽倒着,呼吸不稳,鞋子都被我们踩掉了,露出深色的秋袜来。
“……”
原来他和我们一样,也只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也有撑不住力竭被放倒的时候。
原来他也只是个肉与骨构成的凡人。
而非什么权力高地上可望不可即的神圣存在。
“……这样的话,及仙县重案,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
呼吸尚未平复,胸腔剧烈起伏。杜鹰吐出一口浊气来,慢慢地说。
马泽云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重重的嗯声,出神地盯着地上昏迷的上级,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他能够被我们放倒,就不必忌讳了。还是按照旧往办案,那套最妥帖的老路子来。”
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地方上的维|稳与队伍里的平安。
我们不再惧怕这位“督军”了。